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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仍从后门进去,一径往回房来,耳内早隐隐闻得萧管歌吹之声。刚到房中那边,蕙莲不在,只见流萤独坐在床上滴泪,一见采薇回来了,忙用手抹了一把眼,转出笑脸说道:“嗳!姑娘回来了,快去上头见客罢!再一会子不来,老太太可又要说了。”采薇不解,只笑道:“要是你好了起来,今儿同我一起往那里去说话才好玩呢。”流萤也不答话,忙起身将采薇的外衣脱了,拿出预备下的吉服替她换上。然后自己把身一扭,也不回话,只管走到人不见处拭泪。采薇只得怏怏的出去了,到了正厅上,见了尚母辛夫人等。尚母先问道:“你往那里去了,这早晚才来?还不给你二嫂嫂赔罪去呢。”因笑着又向徐氏道:“你妹妹不知好歹。上次就是有要紧的事,怎么也不说一声儿,就私自跑出去了?这还了得!明儿再这样,必告诉她老子打她。”徐氏笑着道:“何须如此,行礼倒是小事。四丫头,下回断不可不言语一声儿,也不传人跟着,就出去。街上车马多,头一件叫人不放心。再者也不像咱们这样人家出门的规矩。”只有辛夫人见她来了,喜的眉开眼笑,道:“阿弥陀佛,姑娘可来了!上回正来坐席呢,听见姑娘身上不大好,不曾得见,倒叫我心急的没奈何。”采薇只回说:“有劳夫人关怀,那日实属阴差阳错未会夫人。后面私自出城才闹出这么多事端来,改日采薇必亲自登门赔礼。”尚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来告诉我,一定叫你老子狠狠打你!”采薇连忙答应着下次不敢了。尚母又要打跟的人,辛夫人又劝道:“老夫人也不必生气了,姑娘她已经答应不敢了。况且回来又没事,机缘巧合还得了陛下青眼,大家该放心乐一会子。”尚母先不放心辛夫人是否介怀上次见面之事,言语中自然发狠抓敲;今见辛夫人毫不顾忌,喜且有余,那里还恨?也就不提了。还怕采薇不受用,或者别处没好好吃饭,反又叫挑了几样好菜来。蕙莲早已过来伏侍,大家仍旧听戏。
当日演的是《绿珠坠楼》,尚母辛夫人等都看的唏嘘不已,也有笑的,也有恨的,也有骂的。采薇和嫂嫂们一处坐着,同众人看演《绿珠坠楼》,因看到石崇斗富将珊瑚击碎这出上,便和徐氏说道:“这石崇也是目中无人的很,无论同谁随便斗一斗,必定要显出自己的富傲王侯也就罢了,却同皇亲国戚较劲!俗语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的土总归天子,不拘那里的什么宝贝,这样不知敛戒,结局也会咎由自取。”徐氏不答。钱氏听了,悄声笑说道:“从哪里学的好言语,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四妹妹现在说话也会以一持万了。”采薇听话怔了一会,满脸泛霞,后却发起呆来。一会儿眼瞅着那绿珠为报石崇恩情以身坠楼,十分难受,不禁悲叹出声。又将那句:“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翻来覆去在口中念了还念。
不多一时,摆上饭来,众人都言笑不绝。内中有一碗鹌鹑煨燕窝,采薇嘟囔道:“怎么又拿上这燕窝来,看着就可恨。”蕙莲不解其意笑道:“谷一升才可换燕窝一盅,姑娘也尝尝罢,宫中御赐来佳品的呢。”采薇听了,冷笑道:“只论菜之贵贱,却不求其美味。价贵则为尊,干脆拿珍珠烹美玉,白银煨黄金好了。”蕙莲一时听见这话怔住了,无话可答。只能说道:“姑娘吃饭罢,又说到哪里去了呢,我不明白。”采薇夹起一筷子燕窝道:“味淡嚼蜡,有人趋之若鹜,我偏不稀罕它,就不用它滋补。昨儿那碗板栗鸡就很好,我要它。”蕙莲无法只好撤下燕窝,徐氏听了,笑道:“今儿你是怎么了?抓着这菜较劲做什么?燕窝之贵,原本非它意。不过有人图它好看可以夸富,卖弄哄抬,将它三成的用提起来十成,哪里又能怪燕窝这死物呢。”采薇听了,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徐氏听说,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都不大理论。因将自己桌上的一碟卤煮鸽子肉移到她桌子,笑道:“安静些吃席罢。辛太太桌上那碟炒鲜虾倒是你喜欢的,少不得我拿下这张老脸与你去求一求,如何?”采薇将头一扭,说道:“二嫂子存心拿我玩笑,讨人嫌。谁喜欢,我不稀罕。”徐氏笑道:“你果然不稀罕,如今四妹妹大了,又有心事了,只是我们少不得又要替你再相看了。”采薇刚要说话,只听辛夫人在上首笑道:“阿弥陀佛,我今儿吃斋。”尚母笑道:“这倒是有些斋饭,那我也跟着太太吃,让她们正经吃他们的罢。”辛夫人因笑道:“老夫人不知道这缘故,近日我识得一位高僧,佛法甚好。一日,上山进香,说我这样只以香烛钱财行善,头上难有灵光,更无德可积后世。我问他如何极力修为,那高僧才说要多劝人吃斋行善。可知‘上天有好生之德’将大家彼此都劝得吃斋念佛,少开杀戒,这才能消除罪孽。”采薇听了,嗤得笑一声。徐氏忙以话止话道:“正是呢,时常我也想多替守哥儿作些吃斋行善的事,只是身子堪堪安妥些不好吃斋的。”辛夫人道:“这个倒容易,只是说不许见荤腥罢,每日进食之前将那鸡鸭鱼肉都挑出,只眼不见,背后之事,便也算不得杀生了。”说完了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采薇哼了一声,道:“不见便是没有么?这岂不是掩耳盗铃?倘若为口舌而且杀鸡鸭牛羊就是作孽,那些奉陛下旨意奋勇杀敌守卫国土的将士,又该如何自处呢?可知吃斋念佛不过外面向善,究竟不知其心如何。若外面造作行善虚名,心里却怀着凶恶,如此险诈,其罪尤重。若说吃斋念佛都是善人,恐未尽然。或吃斋或不吃皆不重要。总之,为人心地最是要紧。”那辛夫人听了这一顿抢白,心里恼怒,又自觉脸上无光,羞愧难当,一言不发。徐氏听了,忙笑道:“四丫头又学了什么歪歪道来?既然是供奉神仙,大家不过是这么一说,这就叫‘心到神知’了。”一句话说的满屋里的人都将笑起来。
一时大家都吃了饭,嗽了口,净了手。正吃茶,辛夫人向尚母辞道:“真是不巧的很,突然想起来今日大师要抄写的佛经,明儿要供奉,现就要赶着去完了。改日该请夫人们都过园子里去坐着罢。”尚母道:“很是。我们本要去的,倒怕你们嫌我们闹的慌。”辛夫人笑道:“这是哪的话,求老夫人来坐坐都不能呢。”于是辛夫人作告辞而去,尚夫人接着领众人看戏。
流萤因心中不自在,别人也并不知道什么缘故,因此心中更烦恼万分。便走出院外来。万里无云,池子里荷花开得正盛。流萤看着园中景的,一步步行来。走到那阁窗根前便听见人声,含糊说着什么将军。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这银子是王将军特特赏你的,你就收着;再不要,我就自拿了买酒去。”流萤蹑手蹑脚,至窗下潜听。又有一个女声说:“我如何不要呢?拿来给我罢。”流萤认得正是屋外头使唤丫鬟小翠儿的声音。又听男声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我白帮你得了这些体己银子?”流萤听清,大吃一惊,这不正是素日对自己纠缠不清的柳蝉声音吗?!小翠又答道:“我在这里头又没个人用的,能帮的你什么?。”又听柳蝉笑说道:“我这里有一字帖,香珠一串。你替我传给里头的流萤妹妹,自然是最好的报答。”那一个小翠又说道:“你要死!这还了得!我替你拿这个进去,就是私自传送。被二奶奶抓住了就是要打板子的。更何况流萤姐是个说一不二的,你求了三奶奶那边这么久,都不见松松口,叫我拿这个给她?惹得一身的骂还罢了。要是让小姐晓得,岂不是要被打发出府。”又听柳蝉说道:“你要是不拿这个谢我,下回我可不替你捡这些外头来钱快的活呢。难道以我的资质,她从了我是委屈她了不成?我看,只不过她未见得我的好处,一时转不过来,加上咱们四姑娘未出阁,尚不好完我与她之心愿而已。”半晌,翠儿低头不敢回话。又听柳蝉冷着声笑道:“你可别忘了,咱们两个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说我要是将你传递府里头消息的事抖搂出去——这将军府会只打个板子就放你出去吗?”一会儿,又听翠儿说道:“也罢,拿你这个给她,就算我谢你的罢。──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柳蝉笑道:“这个自然,只要你帮我多在流萤面前说说好话,我往后定还要谢你哩。”流萤外面听见这话,心中震惊不已,想道:这柳蝉好深的心机。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一等一难缠无耻的。今儿碰巧我听了这些,和我有关系不说,且又同咱们房里撇不清,如今只有赶着躲开,回去再同蕙莲她们从长计议才是。想着果然轻手轻脚至那一丛开的极盛的美人蕉后弯腰藏避。不过多时,两人便先后分道。流萤一面回想那些话,一时打乱如麻。仔细忖度,不觉心焦脑痛。正没个开交处,忽觉身背后有人拍了她一下,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那葵花那丫头。流萤抚着胸口道:“你这个坏丫头,毛毛躁躁的,吓我一跳,这会子打那里来?”葵花嘻嘻的笑道:“我正过来来找你的。厨房说潇姑娘那边送了什么茯苓霜来了。小姐特意嘱咐送过来一份给你吃的。这大热天的,咱们回房去坐着罢。”一面说,一面将两瓶手掌大小的白瓷瓶从身上取出来与她,于是两人回苇泽馆来。打开看了看,药香扑鼻。葵花说:“听周姐姐说,这个拿滚水或者牛乳和了,每日早起吃一锺,最最补人养胃的。”现从茶房上拿了开水,倒下小半瓶,和了两碗,两个人一起喝了,都觉心中爽快,头目清凉。便将剩下的拿匣子装了,收在柜里。流萤和葵花又坐了半天,谈讲些这一个膏补的好,那一个药又补的全,又说了一会子,看了一回花,葵花便要告辞。流萤将人送了出去,拿眼一瞄院子,却不见翠儿人影。不知道哪里去了。
一时晚间采薇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被蕙莲扶着踉跄回至自己院内。流萤翻身起来说:“这是怎么了,喝了这么多酒呢!”蕙莲抿嘴笑道:“小姐的性子越发难琢磨了。不过就是见见外客,大家闲话不过说了两句,她就说上那些大道理的话,将人说走,自己又喝起来闷酒。”流萤听了,忙倒舀一盆水来,一面递与采薇洗洗脸通通头,一面道:“正所谓‘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咧’,怪烦的,他们原先嫌咱们离京城远,不肯来往。现不知他们拉拉扯扯作什么!叫旁的人来看见像什么!”采薇道:“他们下次再不肯来的。”于是拿了水来打发采薇洗了澡,服侍她睡下。流萤连忙把今日偷听到的话说给蕙莲听了。蕙莲听了这些,吃了一惊,道:“这还得了!今日是传送东西,下次指不定如何通敌呢!”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回了一处住的下房。只见桌上正摆着一张大红字帖,和一串合香珠。流萤看了,冷笑两声,方要说话喊翠儿进来。蕙莲拉她手,止道:“罢罢罢,姑娘刚睡下。这翠儿那样伶俐,知道自己不该应承那个剁脑壳的,还是做出这丑事来。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难道不知道自己所做之事为人不耻?依我说,明儿将翠儿叫过来好好盘问一遍,再叫她老子娘领出去就是了,你若闹开了,他们岂不臊了?都说的‘狗急跳墙,人急造反。’何况那个柳蝉还有个。”说着用手比了一个“二”。流萤知道她是说那个柳蝉后头是他姐夫左安,尚府的二管家。一时想到便赌气,把那字帖撂在一边,向抽屉内找剪刀。找了半天,都是一些针线,因说道:“前儿一把剪刀明明放在这里了?怎么找的时候就不见了?”蕙莲笑道:“指不定是你又忘到哪里去了,何苦生气,这就睡吧,你身体才好些,白气他做什么。”流萤听了,便把那字帖撕了个雪花粉碎,再将那香珠掷在外头,赌气往床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