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皇城父子相聚 遇灾民金兰共计（1 / 1）
时光如流水，就到了腊月二十。是尚家上下入京之日。尚府是武将继世之家，也算得书宦门第。只是这四小姐尚采薇是尚国公夫妇老来女，未免溺爱纵容，遂至她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一心只想跟着她两个哥哥武斗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也曾上过学，不过略识些字，一应人情世故，全然不知。其二哥昇东，年已经四六。现调任京营节度使，其夫人为徐氏，如今已身怀六甲却仍掌家务。尚公还有一子，比哥哥小六岁，唤戟西，虽同父亲一同守边，不过回京只在户部挂虚名。娶妻为钱氏，本分老实，见大嫂统领事体，她便只留心针黹女红，一心只在尚母面前尽孝亲密。近因圣上降不世之隆恩，遂让其回京养老。于是尚府打点行装细软，装着各色陈设，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等，算来也有十来顶大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五十余乘，浩浩荡荡行来。
一时只见尚采薇早跑到前面去开路，脚跨银镫，身骑一匹白马，头上带着一顶黑色缀玉花逍遥巾，内穿一件大红金线绣蝙蝠道袍，外披大红猩猩毡斗篷，越发衬得她粉面玉齿。脚穿着皂靴。同着她三哥两个人在前面叽叽呱呱，笑一阵，说一阵。昇东向一旁的林子浩笑道：“这个四妹又把三弟袍子靴子穿自己身上了，我刚刚回过头去一看，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呢。”子浩笑道：“这算什么，我前天找戟西，他就站在那院子里爬树，哄得我只是叫了两声，她坐在树上只是笑，也不应声。一会戟西从外头回来，我才反应过来。”说着，两人想着前情，忍不住都笑了。昇西道：“只怕如今倒好了，父亲说回了府就要替她找婆家，等着及了笄就好准备出嫁，也不知道谁这么有福喽。”子浩笑了笑，道：“估计还是这么着，还没改了淘气。”昇东道：“如今咱们都回京了，倒不能像同往常一样说话了，就她还像以前一样好憨的。”子浩叹道：“彼时在西域我天天陪着你们这群武夫女侠东奔西走，也不知道我妹妹身体是否好些了。只记得去岁出门时她泪汪汪送我出二门。”昇东笑道：“经年不见，也不知道林伯父身体是否康健。还有涵潇妹妹是否长高了些。改日一定登门畅谈。”子浩笑道：“这日子可就宽了，眼下就要过年了。要我说，那些个繁文缛节我不愿意守的，咱们两府也不论何时在哪边聚聚，多说说话才显的一团和气，更见得比别人好呢。”
一行说着，便先来到了京城中定国公府邸外，尚公急着入宫述职，昇东戟西子浩也要一同前去述职问安。就只剩下有府里小厮女眷在忙搬货物，安插桌椅。子浩便要一干人领着自己的车队先回平国府。尚采薇见状便调马，一跃跃欲试想护送其物品，二是想去看看涵潇，因两姐妹经年不见，彼此思念不必细说。其二嫂嫂徐氏下了轿喊道：“采薇你去哪？同我们去套间暖阁儿里说话，等他们收拾完房屋，休整休整明天再换一身衣服出门子罢。”采薇听了如霜打的茄子，只得跟着母亲她们进了府。徐氏因记挂着采薇，怕她像在边关一样纵性逞能，不服家人的话，便将她手拉着，带在身边，笑道：“好妹妹，你如今是个女孩子，别再学他们男的猴在马上。过来，咱们两个说说话。”采薇只好扶着徐氏进了暖阁。
涵潇秉性最弱，因连日来审事算账，未免失于调养，一会子事了结完了就如释重负万事无趣味，懒进饮食，遂不肯出门，只在歪在房中养息。宫中太医来请脉毕，只说是静养便愈。今日已得了他哥哥子浩的先押回来的东西，便唤自幼跟在其身边叫杏奴的小厮按子浩物品摆放的习惯妥放到他原住的竹影阁里去。又细细的问了，知道采薇先回了府，等诸事停妥在来相会。余者皆不在意了。好容易盼至午前，一群人来报：“大少爷回来了。”众叔伯都在房中坐着说话，喜的林父忙让人将林子浩接了进来。父子亲戚相会，未免又拜见了一番。然后林父便叫人在院里治了酒席，接风洗尘。又与众人亲戚叙了一会子旧，晚间饭饱酒足众人作辞。兄妹两人这才相见，彼此悲喜交集，泣笑问好了一阵。子浩忙喊着人搬了三箱子人情土物来。涵潇因问道：“这里头是装了什么东西？”子浩从袖子里面取出钥匙开了锁看，这两箱不过绫罗绸缎，西域典籍和一些边塞风景画。林子浩笑道：“剩下这一箱却是特特给妹妹的。”父女二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香珠玉佩，扇子扇坠，有趣的是胡杨木雕的成套木杯，刻的老虎蟋蟀等玩物。还有一大包用红纱装着的葡萄干。涵潇见了，不禁笑起来。子浩道：“他们那地盛产这个干葡萄，还有那葡萄酒也是不错。”涵潇点点头，便叫霜雪带着几个老婆子将这一箱东西送到自己院子里去。一时晚饭毕，涵潇又陪着父亲哥哥叙了一会话，方才回了玉鸾院。
林父这时说道：“如今你也十八，老大不小到底也该娶妻了。”子浩因答道：“父亲心中可是已经有了人选？”林父点点头，说道：“今时不同往日，还是低娶配的过才好，我到看到一位小姐，家基根当虽浅，也是温柔大方，模样也好。”子浩道：“儿子不敢挑三拣四，既然阿爷觉得配得过，必是极好的。”林父道：“现下倒不忙，等过了这个年，就替你聘下来。才好敢向人说说你妹妹的婚事。你回来了，也该到处也打听着，碰到模样性格好的男孩子也来告诉我。”子浩听了，忙道：“妹妹才十一，会不会太早些。”林父道：“不早了，后年太子要选妃嫔了。你娶了妻，也有人管府理事，你妹妹清净清净，好聘夫了。”子浩笑道：“原来阿爷想是替妹妹找个赘婿，咱们这确实应该早早留意了。”两个人又谈了一会子边疆事务，至在纤悉院吃了晚饭回院歇息了。
次日一大清早，采薇因知晓涵潇不好，心里放心不下，早饭也懒得去吃，向尚家父母问了安，披了一件大红毛毡斗篷，便急急的往这里来问。守门众人见是她，皆不阻拦。由她轻车熟路的入了平国府东边角门，走一射之地，转过穿堂，便来到那花园，进了园子正门，便见一带翠嶂石岩挡在面前，两条羊肠小道环绕，采薇领着其贴身丫鬟流萤穿东度西，临山过水，其中亭台楼榭，皆是雕梁画栋。假山真水，翠竹劲松。拥着台基上有一栋小小巧巧的舞鹤轩，周围种着一圈石榴树。采薇无心观赏四周一路直走。却瞟见一株蜡梅树，绿萼点点，观之不足，看之有余。因叹道：“这颗凌霜傲雪美人梅倒罕见。”一语未了，霜雪指挥着众人扫雪呢，可巧就看见了大刀阔斧走来的采薇，都笑迎着上前，说：“姑娘今天早上起身的时候还念着呢，可巧大早上就来了。”便笑嘻嘻的迎着采薇进了院，报道：“尚家四小姐来了！”打起帘幕，采薇笑着忙进房去，抬目一见涵潇迎了过来，似比去年还长高了些，养的也添了二三分气色。嬉皮笑脸携了涵潇之手，问道：“天气早冷，不知你近来可还睡得安稳？本来也想给你写信，又想着还不如我回来将路上所见所闻亲口说给你听。”两人在炕上左右坐了，燕草斟上茶来，涵潇笑道：“路上可有什么奇闻怪事，说来听听。”采薇轻喝了一小口茶，转声叹道：“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只是一路上倒有流离失所，骨肉分离的人间惨事。”涵潇听了，思想起前日之事，禁不住叹气道：“是呢，不知道外头他们怎么过这个冬呢。”
说着，只见霜雪捧一漆盒来。笑道：“采薇姑娘这么早来，还未吃饭吧。”燕草接着揭开，里面是一碗冬瓜薏米老鸭汤，又捧一碗香菇火腿鳕鱼，一碟卤煮鹌鹑，还有一碟六个羊肉大包子并一大碗香稻梗米饭。燕草放在案上，走过去拿碗著过来。采薇食指大动，闻着倒觉更饿了，遂先吃了三个大包子，拣着几个鹌鹑吃了半碗饭，剩下拿汤泡着吃了。十分香甜可口。涵潇吃了一个包子并喝半碗鸭汤就不吃了。一会都吃毕。采薇叹道：“我说还是你们这里的饭香。待回去，我也得求二嫂子找这样会做饭的放在我房里来。”涵潇笑道：“你们才回，诸事未定，别劳徐二嫂嫂费心的，便从我这边选一个厨娘送你又怎样。”采薇听了，指着桌上剩下的那碟包子，笑说道：“可真？那我就要一个会捏漂亮点心的。这个包子的褶倒好看，好潇潇，不如就送这个给我罢。”燕草霜雪等都笑了。涵潇笑啐道：“去问问今天这个包子是谁做的，再拿了她的身契来，让这个蹬鼻子上脸的人带走吧。”霜雪便领命而去，不一时，就带回来一个年轻厨娘回来行礼。涵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厨娘答：“回小姐的话，奴婢周五儿。”于是燕草走到里间开了一个抽屉柜从里翻出来一张身契来交与涵潇。涵潇接了，指着采薇道：“你手巧得很。这位是尚家四小姐，向我讨你。你以后便跟着她吧。”说着便把契递给了采薇，采薇忙双手接了过来。这周五儿原是平国府旧仆，自幼死了父亲，长与其母之手。小时与一户人家作了割衫襟之礼，定下过夫家，没成想那婚约男子十三四岁时一场风寒死了。五儿也是个知情多义的女儿，闻得其男已死，她便悄悄地同母亲说，要替他守几年孝，方不虚这小儿亲。故这十六岁还未结亲。却是个心内想往是攀高的，一是为她们孤母寡女的争口气，也不枉养育一场。二则是厨房添月钱也多，家里开支也从容些。可惜厨房人多位少，自己挣着学了一些药理才堪堪得用。不想今儿走运，这尚三小姐抬选自己，心内如何不喜。忙跪下来给涵潇磕了一回头，说：“五儿跟着尚四小姐大小事情长长见识，也不枉小姐抬举一场了。”采薇笑喊了流萤进来收了身契，燕草忙推着五儿与采薇磕了头，流萤便领着她出去了。
又递了一回茶上来，采薇叹道：“现下我倒是如愿了，外头的灾民也太不如意了。”涵潇便歪头看了她半日，嗤的一声笑。采薇道：“我这是悲叹，你好好的笑什么。”涵潇笑道：“我笑原来采薇也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心呢，这如今朝廷里的先生学士必比你还心急如焚，你又在这里面操哪门子的心呢。你说可笑不可笑。”采薇听了，不服气道：“你我皆食君之禄，自然应担君之忧。那些个穷酸儒生批我很不该一天到晚舞刀弄枪，说那原不是我的本分，女子只会针黹纺织就够了，那是他们读多书将脑子读狭隘了，也糟践了书。为国为民，男女有责。生下来若是不能随心而活，生又有何欢，死若为我所愿而死，死于我又有何惧。”涵潇忙道：“呸呸呸，快过年的，什么死了活了，你我都要长命百岁才好。”采薇因笑道：“我只比着说我的。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涵潇想了一想，心内一动，不一会儿便成了一个主意，歪头俏笑道：“如今我却有一个好主意可以保着灾民过冬。”采薇一听，忙问道：“什么好主意！快说来听听。”涵潇道：“那些灾民衣不蔽体，食不饱腹，居无定所。往往会滋祸起事挑动不安。想来朝廷也不过是派官员到灾地去开仓放粮，设沿途粥棚。终究也只是略略减轻疾苦。”采薇大叹道：“正是呢，我这些日子一路沿途所见，太平盛世之下亦有诸多流民逃溃。可恨我使出全身解数，也只能救其一二者，不过绵薄之力。二哥还说什么朝廷自有办法，那救助一层层一关关，到流民手上还剩下多少？要是咱们能为他们谋利划策，安心让他们先度过这寒冬该有多好。”涵潇笑道：“如今正巧有一个好地方，能庇护他们，也方便其安居。”说着又叫燕草：“把我书桌上的《天下州县图》拿过来。”采薇忙道：“先快说是什么法子，急死我了。”涵潇道：“如今离京城向南二十里地有一个龙虎山，山上现住着一群山匪，也有些流民投奔了上去。虽然人多势众，但他们必不是一股麻绳一条心。少不得使计将他们擒困住，拿去官府判处。自然那山上的房子不就腾空出来了。咱们再以工待赈，我还有一些贴己你拿了去，将一些青年人编织起来，领着大伙开路建屋，既让他们有益与乡亲邻里，又使他们通过自己劳动得到钱粮和栖身之所。大大缓解朝廷人力，岂不妙哉。”说着便接过地图摊在桌上。采薇听了，喜的砸手称赞，道：“好好好，好主意。真真是一石二鸟。我这就去跟我三哥借人连夜去端了那个贼巢。”说着便要起来走。
涵潇忙拉住她，嗔怪道：“不过才说了个大概你就性急急的冲去，届时跟人谈起细处来，你又一问三不知了。快坐下，咱们好好看看这龙虎山地图。这事瞻前顾后些总是没错的，既要帮了人，又要不落他人话柄，也省得一些口舌人的来事。”采薇听了，心中自然是感服。忙乖乖坐下同看地图。涵潇在地图上指手画脚道：“我已经有个主意。咱们这街上已有了些灾民，先搜搂一干人出来无妨给点银子与他们吃饭，咱们再从中挑一个通明事理的壮士起头，领着男丁同你手里的一些人拿些武器，再往那龙虎山上去。你如今也别一马当先，只管要那壮士们假意投奔山匪，到时候你同戟三哥的人外围困山寨来一个瓮中捉鳖，然后将那些只为在山寨里面讨一口饭吃的流民分化，壮士们在里趁乱起事，如此混水摸鱼里应外合，岂不是十拿九稳胜券在握了。”采薇听了，见这般周全，越发欣喜若狂。说道：“好好好，就这样办，这可太好了。涵潇笑道：“固然是好的，这是你得答应我两件事。”采薇忙道：“请说，就是一万件事，我再没有不应的。”涵潇道：“其一是你与戟三哥领着这一伙人趁黑爬上了山弄出动静之后，立刻快派人去知会当地官府衙役，切勿好斗争能。第二是事后若有人问起来，你且别说是我替你出的主意，只管说是你自己想到的。这事咱们两个秘密约定就好，千万别叫旁人知晓。”采薇忙笑道：“第一个倒好应，只不过为什么不能说是你给我出谋划策呢。这可是善事，大家知道定会感激你的。”涵潇听说了，因笑道：“可知我阿爷一直并不愿我管外事，若是你言语漏出我来叫我阿爷听闻一二，与我又有何益。”采薇点了点头，笑道：“是了，我晓得了。就是打死我，也不透露你半句的。”涵潇啐道：“你又来了，也不忌讳。你应便应了，没太大妨碍，起什么誓呢。”采薇道：“实在是一下子就说了出来，该骂该骂。”涵潇听见，抿着嘴笑了。
二人正说的眉飞色舞，忘乎所以。又见燕草领着丫鬟捧饭进来，因见自家小姐神清气爽，一面摆饭，一面笑道：“如今可好了，采薇姑娘这次回来可是要长住京城了，咱们乐的一起玩玩闹闹，这日子就跟流水一样过来了。”霜雪也接话道：“正是呢，不仅姑娘不用天天只能对着那些劳什子管账先生的老脸，咱们终于也不用了，天知道，我宁愿看流萤的黑脸。”采薇听说，指着霜雪笑道：“笑死我了，流萤听见你拿别人的老脸与她来比，定跑过来给你个锤子吃。”说的都笑了起来。采薇又问道：“我行过来的时候看到一株蜡梅树，开的清香扑鼻，怪好闻的，不知道是那里送来的，我也弄去种种。”涵潇因笑道：“你要是喜欢，就喊人移去你院子去，权当我贺你回京之喜了。”燕草忙笑道：“采薇姑娘别信我们姑娘的，那树是前儿宫里头送进来的。我们姑娘怪它把边上的柳拔了几颗，那一圈湖周边就只它一株花，怪不相宜的。”采薇点头道：“原来是宫里头赏的，不过我瞧着那花树倒映在水里也好看的。”说着一拍脑袋，道：“该打该打，我给你们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从衣里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疙瘩。涵潇道：“什么好的？”采薇笑道：“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便打开。众人看时，里面躺着三枚祥云纹和田白玉金戒指。燕草霜雪忙行礼笑道：“多谢采薇姑娘记挂。”采薇把戒指分发下来，说道：“这个是潇潇的，这个是燕草的，一个是霜雪的。”燕草霜雪忙感激不尽，因笑道：“还是四姑娘明白，比我们那个只知道包葡萄干的大少爷强多了。”几人听了，又是哈哈大笑起来。一会吃毕饭，也不叫人在跟前，都打发了出去，只剩下采薇涵潇两个人，在屋里说着些悄悄话，众人都不会意。采薇将那龙虎山的地图拓了一份下来收好。又聊至晚饭后落日下去，尚府着人来请才起身告辞，采薇笑道：“我明儿来找你出去走一遭。”涵潇点点头，采薇便领着周五儿原路返回出角门坐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