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肖女不孝承鞭笞 多情妹多心肠九曲（1 / 1）
展眼又过了一天，尚家旧时同长安府布政使的公子辛衙内有过小儿之约。这日辛府夫人往定国府拜望。那时尚夫人正愁采薇婚事，不得定音。忽家人传报：“辛夫人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呢。”喜的尚夫人忙请了进来，领女媳等人大厅相迎。一番说说笑笑，又忙要徐氏请戏治席来。一时十分热闹，府中人都在正厅取乐顽耍。尚夫人又向辛夫人笑道：“今儿是正经要会客，可别忘了四丫头，太太不知道，我们家四丫头最爱热闹，若不是头几天被冲撞了，指不定早飞来了。”徐氏忙命丫鬟道：“去瞧在作什么，快叫她换了衣服来。”辛夫人听了，笑道：“小人儿家的，自然有些邪崇撞客的小灾小难，不过咱们这些做父母的替她多作些因果善事就罢了。”尚夫人点点头，笑道：“正是当如此呢。”两个人都说着，那丫鬟回来悄悄与徐氏耳旁说：“蕙莲姐姐说，一直就昏昏沉沉，饭都惫懒吃，只怕来不了。”尚母见状便问：“怎么了？”徐氏只好站起来回明，尚母皱眉，道：“再没有不出来见客之理，这丫头糊涂，不知说话。”便命自己贴身丫鬟喜儿去接，喜儿去了半日，领着蕙莲来回道：“真一时来见不了，前儿姑娘额头上磕的那个疤还没好全呢。”蕙莲走上前，说道：“今儿一早就不太好，请了大夫看，只说是还没回魂，得再躺几日方得全。”尚母道：“若果如此，也该再躺躺。只是也该来走走。”辛夫人听说，笑道：“哪里又急在这一时半刻的，等着四小姐好全，我这个老货还要上门烦呢。”尚母笑道：“烦是没有的话，我这个四丫头背地里惦着我，一得了什么好的巴巴的送来炫耀。我都没嫌她呢。”一时屋里人都笑了起来。辛夫人笑道：“这可是您有福，不像我家那几个泥猴儿，成日难见一面。”尚母道：“今天原是我替亲家洗尘的，别理四丫头这个烦人精。咱们只顾咱们的，快拿戏折来给辛家太太点。”辛夫人拿上折，点了一出《鸣凤记》，然后徐氏钱氏皆各点了，台上扮演。于是大家看戏。辛夫人知道采薇不便，只看了两回，跟着尚母说了一会子话，便起身告辞。尚母笑道：“太太闲来坐坐，跟我这把老骨头说说话，我倒开心。”又命钱氏去送送，钱氏答应着送了出府。
尚母徐氏于是进了正屋，都落坐喝茶。喜儿忙拉了蕙莲，到尚母跟前跪下，说道：“方才辛家夫人在，老太太这等高兴，不好就说。越性说四小姐身体不好，其实小姐早不在院里面了。”尚母和徐氏听了，都诧异道：“蕙莲，这是怎么一回事？”蕙莲跪在喜儿后面，垂首道：“初六儿晚上就说了，干一件要紧事要到龙虎山去，干完就赶回来的。我劝了半天不要去，小姐不肯依。十二一早就带着流萤急急赶出府了。”尚母听了，气得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就这一个最疼的女儿，你们都是一群死人吗？大活人都挡不住？”因徐氏在旁，便向徐氏发难道：“你们原来是诓我的！表面严肃当家理务，实际上连这么个毛丫头也不看顾好？她去了这么两三天大家连个影都没见，你们也放心不闻不问？等我老糊涂了，谁知道怎么被你们摆弄呢。”徐氏忙站起来，虽有委屈却不敢还一言。
当时昇东心里挂记徐氏身孕，怕她陪客坐太久，身体不适。因走到尚母院子里面来，因此在窗外也听了一耳朵，便走进来陪笑道：“这事与儿子媳妇有什么相干？母亲想一想，也有儿子在屋里，也有一堆事府中，还有肚子内一个，都不太能管过来。更何况，四妹这个眼不见就喜欢闹事生非的，哪里有谁左右她去。按着她房里人瞒了这么久。二儿子媳妇从哪里得知道呢？母亲消气，儿子这就领人去将四丫头拿回来。”尚母听了，缓下气来，方道：“可是我气头上了！二媳妇别怪我。你素日也极孝顺我，不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四丫头一味惹事，等他父亲抓她的时候，才知道在我面前委屈乱哭。”徐氏笑答：“母亲多疼媳妇，媳妇都知道。现下媳妇的确也是没看顾好妹妹，也有这个不是，母亲推来，我也要认我的不是。”尚母笑了笑，向昇东道：“你媳妇说的也有理。你快给你媳妇作个揖，就说奶奶别委屈了，老太太一把骨头了，看看二东罢。”昇东听了，忙走过去，便要弯腰，徐氏忙笑着拉他起来，说：“我也有误失，终究不能让你替母亲来给我赔罪。”昇东听了，忙立起来，扶着她坐下。再转过来向母亲道：“母亲别急，我去回父亲，将妹妹带回来。”即去找尚父。
尚老爷一听了这事，又惊又气，一找果然自己收在内书房的私印不见了，又想起那日大早四丫头过来请安，一脸鬼鬼祟祟。于是往私营问去才知道几日前调了支私兵，仍未归。忙带着昇东寻过龙虎山来。一径到了张守备的府外，里面回事人来回：“定国公府有人来求见。”那张清听了，知道是来为尚家公子来，急走出来看时，却见定国公同其嫡子尚昇东，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张清刚想开口，那昇东先就说道：“鄙人同家父此来，并非擅造乱为，而是舍妹肆意妄为多日不归府，各处问去，都说是在此地。敢烦张大人将吾妹请出来，好让我们领她回去，免家母操心担忧。”张清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忙陪笑起身道：“实在不知令妹在哪，究竟连贵小姐的名号都未听过，岂还有藏匿这事。”昇东笑道：“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近日倒有一位勇士抓拿了龙虎山上的反贼，不如将他请出来一见罢。”张清听了，笑道：“若说起这个来，下官辈还得赞叹尚老将军家训谆谆奉恳，恐老大人不知，此勇士正是贵府三公子。三公子近日同在下也高谈阔论一番过，就连那龙虎山匪贼归降也都是公子的功劳。”即命人请唤来。
采薇也不知是何原故，高高兴兴赶来一瞧，只见自己阿爷脸色发黑，二哥似有袖手旁观看戏之意，恍若一道天雷打在头上，劈了个焦黑。心道：该死该死，一时贪玩竟忘了时间。尚老未及开言，只见张清笑嘻嘻道：“三公子，令堂与令兄寻令妹正巧途径此地。”采薇听了，吓得低头不敢说话。只听见尚老冷笑道：“四丫头！你在家不知礼也就罢了，平白跑出来做这些很不该你做的事来！想是管你管少了，你就猴起来，无法无天乱为王了！”张清目瞪口呆，心下唬了一跳，近日这个同自己见解小异，趣味相投的三公子居然是个姑娘家！一时流萤闻尚府里来人了，也默默走到厅门外等候。听见二少爷笑道：“多谢大人免吾辈操劳求觅之苦，改日定来再登门拜谢。”话才说完，尚老便领着采薇走出来，流萤忙跟在自己小姐身边。一伙人忙忙的回了府。
此时尚老已经气的目瞪口歪，一面将采薇拎去书房，一面瞟了一眼想偷摸溜出搬救兵的流萤。喝令：“不许通报！出去挨跪。”流萤只得齐声答应一顺水直跪书房门口，眼睁睁的看着采薇被老爷带了进去，看样子是想动家法，不禁心急如焚，没个抓寻。怎不见一个人来往里头传信。采薇跟在她阿爷身后进了房屋，守书房的人见尚老这个形景，便知要为四小姐动手了，个个的屏气凝神的连忙退出关门。那尚老气极，一把将墙上挂着的细长木棍拿了下来，咬着牙狠命抽了一二十下。一边打，一边骂：“天天不务正业，在外游荡不归家，逞英逞雄。在家荒疏学业，油嘴滑舌。就显得你能了是吧？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逆子，我打死你算了。”采薇捱了几下，痛的直剁脚落泪，一面躲跳，一面不服气道：“我又没作什么伤天害理的之事。我将那山匪巢剿完了，地方清出来了还能给那些难民欢欢喜喜过个佳节元宵。”尚老哪里肯听，喝道：“还敢顶嘴，素日就是你娘把你给溺坏了，现下才弄到这等地步，等到明日酿得你不成教养，牝鸡司晨，我免不了做个罪人，不如如今先打死了结的好。”
正没个开交，谁知昇东早悄回了尚母。忽听流萤外面报喊：“夫人来了。”一句完了，只听见窗外颤巍巍的声音说道：“你要打她，不如先来打死我！”说着气喘吁吁的进入房来，道：“如今她这样都是我纵容的，你要拿她立你大将军的威风，不如把我这个罪魁祸首先拿去打死，咱们娘俩也不犯带累你的好清白！”采薇见救星来了，忙跑到她身后跪下抱其膝。哭道：“母亲，我明明作成了一件好事。但是阿爷却要打死我。”说完便委屈乱哭。尚母护住采薇，只见她没甚大碍，怕只挨了几下青痕，于是放了心。尚老道：“你问问你纵容她做了什么！偷拿私府兵牌？还跑到龙虎山去作威作福！跟男子称兄道弟？你还来解劝！今日定要来气死我才罢！”尚母道：“这些是该打，也要等到我来发落。她也该应当管教，难道你拿她打死，你就管教完成了？你我如今都五十岁多的人了，就得她一个女儿，你不循循善导，你下这狠手？你要真打死她了，我也再不活着。”尚老听了这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子上坐了，捶胸顿足。此时里面的人见尚母出来，徐氏钱氏也跟着出来到书房。忽然采薇一时撑不住咳了口血来，旋即就晕在地上，尚母大惊，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忙抱起她，向尚老喝道：“你这个下死手不知轻重的老货，女儿有个什么好歹，我跟你没完。”一面说，一面只令扶她回房请大夫来看。尚老也自悔，又见她竟呕出血来，不比往日活蹦乱跳，恨的无可奈何，滚下泪来。徐氏忙命丫鬟来搀扶着她回她自己的苇泽馆。人回大夫来了，尚母忙命快进来，放下帘子。徐氏钱氏都暂避里间，尚母就端坐在采薇身边，那大夫目不斜视上前请了尚母的安，就隔着丝帕诊了一回。起身道：“令小姐这症乃是血妄行，口吐出，有气郁，或受风寒，血气攻心。”尚母道：“你就说怕不怕？不怕就拿药来治。”大夫笑道：“不怕，不怕，只服几日活血汤就是了。”尚母听了，忙命人领大夫去外头写方子。一时，按方煎了药来服下，果然脸色渐渐上来，晚间采薇醒了，陪着尚母钱氏等一同吃饭还说了会子话，尚母见她稍安，方各自散开回房去。
又几日采薇一日一日地养好起来，尚母又命宋奶母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蕙莲流萤日夜相伴。饮食服药期间，又回尚老说：一则打重了，要好好静养，二则她好了也要同二奶奶学管家，没有半年十月也不能成，不得空来见老爷。这话传到采薇耳里，越发得了意，天天日上三竿才醒，而且连家庭中的晨昏定省也都按心情来去。至腊月廿五，才寅正。蕙莲便来请梳洗。采薇斜倦着眼道：“今儿不去母亲那里请安了，让我再困会子觉。”遂翻转个身往里睡了，蕙莲半倚在炕沿上道：“好姑娘，可不能再睡了，刚刚宫里头夏达公公来降旨了。老爷他们都在厅上等着呢。”唬的采薇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道：“这怎么不早说。”匆匆收拾完毕，就着空隙处吃了两个羊肉包子，再更衣洗手。到正厅迎接。只见那夏公公乘马而至，前后周围又有许多内监跟从。也没有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面南而立。口内道：“传皇后口谕，宣定国公携尚四小姐立刻入宫谨见。”说毕也不喝茶闲聊，直驾马又去了。尚府上下也不知说好是坏，只得令采薇重新盛妆，急忙备好车送他父女入宫。
尚母同一干女眷等的望眼欲穿。不住使人飞马来往报信。临近正午，府中二门子的几个管家，气喘吁吁抱进来报喜，禀道：“咱们家四小姐被封了义山县主。老爷出来吩咐小的先来报信，如今圣上赞咱们小姐呢，说她聪明细心哩。请老太太同太太们进宫谢恩。”尚母听了，喜气洋洋，问道：“我就知道我这个四丫头就是个好的。可有说是为着什么事吗？”其中一个叫左安的回道：“打听说是我们小姐围剿山匪有功，发现他们在山里头炼铜制器，意图乱为王，又解了一大片流民居无定所之苦，连跟小姐一起剿匪的都得了封赏。”众人听了都笑意盈腮，后又忙叫人都按品大妆，进宫谢恩。后面又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庆祝。合府上上下下，莫不卖力踊跃，个个面上皆有荣与焉，言笑鼎沸不绝。采薇虽得封县嘉事，宫中赐下珠翠三翟冠，丹矾红大衫，深青纻丝金绣孔雀褙子，金绣练鹊纹霞帔。还额外赏了两匹宫锻，紫笔绽金锞十绽。心中自想：这功劳原有潇潇一半，可惜她也不愿露才在人外。想去同她分享喜悦，然亲朋好友来庆贺，全府热闹得意，不得脱身。涵潇不时也遣霜雪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急暗叹。急她胆大包天她自己一个人去与人单挑斗狠，叹她又犯呆了如何挂伤也不快治。如今她受封为县主，未说出自己来，遵守着了约定。因也放了心。
再过三日，涵潇命燕草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的果品，装了二三十来个捧盒。一一过了目，又仔细的送去叔伯那边。自己则留了两个放在书桌上，又拣了六盒分别送去给了父兄，燕草一面笑，一面道：“少爷昨儿去尚府吃酒又吃了一天。”说着命人掇拾两个火盆放在书桌下，方便涵潇取暖。霜雪在窗外道：“姑娘，流萤姑娘来了。”说着便打起厚厚的门帘，流萤走上前行了礼，燕草搬了一个凳子与她坐了，倒上茶来。流萤笑道：“原本我家姑娘想自己来的，可惜出不来府。”一边从袖子里取出呈上一小紫叶檀木盒。涵潇问道：“这是什么？”只见流萤打开，里面躺着一支翡翠莲花形金簪，答道：“姑娘拿宫中赏的金锞子，自己挑的花样，令人拿出去叫金匠打了一对。自留一支，这支拿过来给姑娘戴的。”燕草忙接过来与涵潇看了看，花瓣一仰一覆，十分夺目。涵潇笑道：“有劳你了。”又向燕草道：“我才刚说皇后娘娘赐的红白软子大石榴和那辽东金虾很不错，怎么不拿来给采薇带去？她肯定极爱吃那虾。”燕草应了，捧了一漆盒石榴同一铜罐虾来与流萤，流萤笑着道了谢，说：“姑娘怕是料事如神呢，昨儿嚷嚷着想这个呢，可巧今儿就得了。”说的大家都笑起来。流萤又跟霜雪说了会子话，才径直去了。
涵潇将那金簪放在手里拿着端祥了一番，笑着说：“好看，先收起来了。明个过年再拿出来戴戴。”燕草听说，抿嘴笑着收了。涵潇又看了一会子书，临近正午，亲下厨房，做了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又盛了一碗鸡火参杞汤，拿了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碟酥油松饼，想了想，又添了一碟六个攒珠馅馒头仔细的装了盒子。知道一般这个时候多会在书房说话，也只要燕草跟着，披杏黄绣芍药花莲蓬衣，走了过来。才走到门口正欲敲门。只闻哥哥激动道：“定国府又无错事，阿爷如何说皇上要收回其将军印呢。”涵潇听说，煞住脚放下手往里细听，又听阿爷说道：“现下无错处而已，你尚伯伯能护好全家几口，却难顾住全府上下。朝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可巧又得封了县主。常言‘登高必跌重’如今他家府赫赫扬扬，荣誉更难出其右。又道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一日倘若乐极生悲，便是后悔不迭。”又听到哥哥说：“阿爷，你同尚伯伯共事多年，亦知道我武艺皆为他所亲授，尚伯伯待我若亲子，小妹也同尚四丫头情同姐妹，难道咱们还不了解他们为人吗？”阿爷冷笑道：“我了解又如何？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否极泰来，岂人力能为之左右的？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如今能将军印交付与上，裁革府内闲杂人员，避免口舌而起争端，亦不失为保全法子。如今圣上经两宫争执后，愈来愈杀伐果断，这才安静了几年，我实在不想卷进这政治漩涡里。说给你听不过是要你在旁劝诫几句罢了。要知道这不过是一时的欢乐，瞬间的繁华而已。”涵潇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连尚伯伯这样的肱骨之臣，终老也难全。幸而自己听见了这话，为时不晚。因而放重脚步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晓的样子敲门进来，把准备的菜肴都摆出来。林父又问了涵潇几句饮食吃药，都一一答了。林父点了点头说道：“先如今过了元宵，等你哥哥成了亲，你就不用那么劳累了。”涵潇道：“哥哥回来了，我心里头开心，也不觉得多累。”三个人又叙了回话，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