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1）
十一月初八日。卯时。北风。
长江南岸东采石宋军大营。 巡逻的士卒正在江岸边轮班交接，忽然一艘宋军水师小船靠岸，跳下来一员兵丁，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疾呼，鞑子大军来了！ 消息很快禀报到了虞允文的帅帐中，他立刻升帐军议，开始布置水陆两层防线，阻遏金军渡江的计划。 诸位，北虏确实兵力远在我方之上，但是，长江天堑，他骤然间决计运不得多少兵到南岸来！情况更有利的是，我大宋水师船坚砲利，在江面上阻击势必事半功倍，虞允文此刻亦披挂着戎装，统制张振王琪时俊听令！ 三员将官应声出列，俱是道：末将在！ 尔等三人各领五个指挥的步军，往江岸渡口处布置防线阵地，将神臂弓克敌弓等器械措置妥当，不得有误！统制戴皋盛新听令！尔二人各领五个指挥登船领水师阻遏金人！正将李恭羽，命尔率两都人马（一都为一百人）在江岸丘墟之处虚设旗鼓，大张声势，迷惑北虏！ 良久，辛弃疾终于听到虞允文喊到了自己的名字。 天平军义军掌书记辛弃疾！尔领所部两千骑，分为五个指挥，在我左右为预备队，听我号令，随时支援战场！ 诺！ 这一刻终于到来！ 辛弃疾到得自己所部的营地里，开始召集骑兵们披挂上马，远处的江涛声中仿佛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宋军水师舰船排开波浪出动的声音，大战一触即发。 北岸金军所在渡口。 武平军都总管阿邻武捷军副总管阿撒正指挥着舟师驶出杨林渡口。二人受完颜亮军令，统领三万汉军先行渡江，作一番试探性攻击，看看宋人的防线究竟如何布置。一旦窥测得防线薄弱可乘之机，就将派出精锐女真武士组成的强渡敢死队，冲击宋军阵地，抢滩登陆，接应源源不断的大军，那时宋军只有溃不成军的结果。 都总管完颜阿邻高声吼着：陛下已有恩赏旨意，登南岸的，各赏黄金一两！先登斩旗杀将的，迁转十阶！田宅财货，另有无算赏赐！ 被签发来的汉军们都是中原汉人，本来战意低下，但听到这样的厚赏，又有了些许期待，都一个个跳上小船。想来一路上宋军都溃不成军，恐怕此番自己在女真皇帝的亲征大军中，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或许宋人见到他们成百上千的舟舸渡江而来，就都吓跑了也说不定！ 薄雾自江面上渐渐散开，天色似随着江头之风从云层后面亮了起来，但见到杨林渡口已经驶出上百艘载满了汉军的小船，更多的舟舸正在渡口摊头上准备陆续下水。 长江在采石此段虽则水浅而流速较缓，易于横渡，但晨曦之中，江涛阵阵，到得江面上，只觉得仍是声响悚然。金军渡江的小舟大致每艘能容六七十人，此时舟中各有强征来的通水性之民夫十余人操划船桨，而船内五十名汉军又配一名蒲里衍（谋克之副，即五十夫长）为之首。 各船里的蒲里衍纷纷高声喊着激励的话语，汉儿们都是我大金子民，渡过江杀光宋狗们，大金得了天下，俺们都是大金的富贵老爷！ 划桨划桨！先登杀敌的，陛下重重有赏！ 杀过江去，宋狗们都是孬种，这会怕是早跑得不剩几个了！ 数百艘舟船一时之间覆盖了大片江域，完颜亮在北岸摆开了十几万大军的阵列，自己登高台，张黄色华盖，身披金甲，据胡床而坐，神色淡然地看着数万汉军在指挥下登船渡江。几百艘舟船在江面上如密密麻麻的梭子般排布着向前航行，自己混一九州的功业就要到这最后一步了，只要过了江，镇江也好，建康也罢，乃至临安都是轻易可破！ 李通徒单贞完颜昂纥石烈良弼蒲卢浑等文武大臣都侍立在旁，众人看着浩浩荡荡的船队渡江都是心思各异。李通想着自己辅佐完颜亮混一海内，到时候必然是封侯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完颜昂几个统兵的将帅之臣却看着薄雾迷蒙之中，不知宋军水师大船何在，战场上的事情，从来都是难可逆料，尤其到了长江之中，金军的人数优势就被大大削弱了。 金军的数百艘舟船在江面上奋力向南岸航行，忽然只听一声声带着惊恐的喊叫声在船队中到处炸响起来。是宋军水师战舰！
是宋人战船！ 薄雾里，宋军巨大的车船从长江上游的西面方向而来，渐渐露出狰狞的模样，看数量，至少有几十艘大舰！那无人划桨的车船两侧装着数量不等的巨大翼轮，正在江水中吞吐浪花，前后翻滚，甲板上的弩砲甚至都已经可以依稀看见。金人船队里的汉军士卒们顿时就恐慌起来，他们这些来自中原或北方的汉民，大多不过是穷苦农民出身，何时见过这样的军国利器，一时间都吓得瑟瑟发抖，慌乱无措。 汉军虽然是签发而来，但金军治军之严，令行禁止的指挥系统之优劣，此时就体现了出来。岸上的都总管阿邻传令下去，号角旗语同时响动起来，一层一层传到江面上，由忒母孛堇而猛安孛堇，由猛安而谋克，由谋克而蒲里衍——一层层传到了近乎每艘小船上。 金人船队右翼的谋克们纷纷下令：向宋狗们的船靠上去，缠住他们！让中军和左翼船队继续渡江！ 右翼的汉军们吓得哪有什么战斗的决心，但操桨的乃是民夫，谋克与其亲卫组成的督战队又在船上，敢胡言乱语的当下就有人被砍了头，抛尸进江水里，一滩血红色很快就消失在滚滚长江之中。 在诸谋克们的弹压下，金人右翼船队开始向宋军水师舰队缓缓靠近过去。采石大战的第一波战斗就要打响了！ 宋军海鳅船上，统制戴皋望着远远而来的上百艘小船，心里不禁冷笑，这等小船就是有再多，如何挡得住大宋的车船！简直是螳臂当车！ 儿郎们，鞑子恁地这般送死，居然用小船来拦我们水师，弩砲都准备好，听我将令再放！违令先射者斩！ 海鳅船上的宋军士卒们经过虞允文十数日的整治操练，加之赏赐颇多，分发公允，如今士气恢复不少。现在站在车船甲板上，天然地就对那些小船有一种心理优势和安全感，听到自己将官的话，都哈哈大笑起来。 戴皋令军中都擂起战鼓，他到底还是带着丝紧张地时刻观察着金人阻击船队和自己水师的距离。 八百步，七百步 床子弩准备！戴皋大声下令，车船上一时旗语翻飞，将将令传到由近及远的各艘水师战舰上。 六百步五百步 床子弩射击！ 一声令下，不多时，只听宋军水师阵中弓弩之声震彻江天之间，此起彼伏，梆梆梆梆梆！ 无数弩箭万矢齐发，如五月之雨，如狂风嘶啸，射向了金人逼近过来的右翼船队！ 漫天袭来的黑色在金人小船上的汉军士卒眼帘中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恐惧正在急速飙升，然而此刻反而因为害怕而愣着毫无动静。 砰！有了第一个被弩箭射穿跌落进水里的汉军，砰砰砰只一个瞬间，上百人就被射穿了身体，有的死在船上，有的摔进江中，有的甚至几个人一同被弩箭射中，死状惨烈！ 民夫们哪里还肯划船，纷纷要求掉头回北岸去。谋克们当即砍了一大批民夫，好不容易稳定了一二，宋军水师车船正快速向他们靠近！ 只有三百步了！ 克敌弓神臂弓准备！ 片刻之后，到得二百五十步内，又是万箭齐发，声响骇人，漫天的箭矢锋镝仿佛能夺此时天地之颜色，金人小船上汉军兵丁的耳朵里除了这梆梆作响的声音已经仿佛听不到任何命令了，更要命的是，宋军海鳅船上的单梢砲也开始投射封装了铁屑石灰火药等的霹雳炮，这种投石机本来准头并不好，但如今金军舟船在江面上排布得密密麻麻，随便一发都是打击到一片汉军，轰隆爆破之声如雷炸响在耳畔，烟雾弥漫于左右，汉军和划桨的民夫们几乎在船上睁不开眼睛。而随着又一波数百人的杀伤，谋克们的弹压开始无法维持基本的军纪了。 民夫们甚至自顾自地跳水，情愿在长江里喂鱼求个九死一生；有的不顾谋克的刀剑强行划桨掉头，却撞到后面的舟船整支右翼船队乱成一团，慌乱溃散的情绪正在迅速蔓延，谋克们已经弹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