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年轮【第二十章】(1 / 2)
早春时节,空旷的田野上,肆虐的北风继续挣扎着。当它吹在人们的脸上,已明显可以感受到严冬威势的减弱,内中夹着了柔软的触角。季节的变化与世道的变迁,有几分雷同处,那便是生灵的不可抗拒和无力阻拦。歇马山的溪水开始融化,未完全化尽的冰块,像飘在空中的游云,漂在了河水上。早春的景致仍是一片枯萎凄凉的。
在这个漫长的冬季里,张吴氏数次得到失望的信息。孟花已经和日本人说过,可是日本人却迟疑不肯表态。在一次次的盼望、惊喜和失望中起伏的心绪,使她的身心俱疲。
生活的变故与不幸,在推人走向绝望边缘的同时,也在时刻警醒生存的必要性,充满了苦涩宿命的意味。三个儿子成为春播的主要劳力,学扶犁、播种、施肥,模仿父亲的样子喊叫牲畜。张吴氏则独自张罗春播的整个过程,事无巨细均要她独立承担。一整天的劳碌,没有带来整夜的安眠,她常常背孩子们偷偷地流泪。她埋怨大虎不该多管闲事,祷告苍天还她曾经的生活。有许多次,泪水浸湿的枕头,清晨时尚有潮湿的余温。
噩耗传来,罗家在县公署使了银子,定要判大虎的死罪。现在只等“满洲国”巡阅使亲临庄河城,用这些匪类的鲜血,为巡阅使洗尘。久经策划的残忍闹剧,一定能将地方治理有方的言辞带给“天子”。
即便拥有沉着的性格,在得知不幸的消息后,张吴氏同样乱了方寸。她坐立不安,眼前的一切变得无关紧要,在生死关头女人内心的多愁和柔弱,全部化作清浊的泪。所有猜测与不安瞬时涌上心头,复杂的心绪里,时而绝望,时而空荡,时而无望地叹息、时而焦躁地叹气。她决定再去一趟庄河,再求一求孟花,这是绝望里她可以找到的唯一的活路。即便无法逃过罪责,能保住性命,她也心满意足,心甘情愿。充军、发配、坐监、苦力只要大虎活着,活着就是希望。她刹那间充满了气力,所有的疲乏和沮丧立刻消散不见,希望是重新燃点枯木的星火。她变得像个年轻小伙子,健步如飞,身体轻盈,偶尔在脑海里闪现出的悲凉,轻易地消散掉,并不能长时间在脑海里驻足。有福雇来吴大个子的马车,张吴氏便匆匆地直奔庄河城。
“大虎真的没有希望了?”张吴氏悒郁的脸连同哭红的眼角,满含苦涩绝望的气息反复的自问自答。马车上宁静下来的思索,使她偶然间获得的希望,渐渐消退,悲凉和绝望又以绝大的优势占领了内心。她开始冷静地思索自己的举动,最终断定结果一定是徒劳无功的。
张吴氏来到庄河城,得到的回答却是,“回天无力。”说这话时,孟花无奈地叹息一声,目光里充盈着晶莹的泪光,泪水迅速淹没了泛红的眼圈,说明在不久之前他同样经历了一场悲泣。
“大妹子,你哭过?”以女人的直觉,张吴氏准确无误地觉察到。
“不瞒大嫂子,栓柱和我暗里一直好着呢!”孟花羞红了脸,带着少女真挚毫无造作的自然流露。难以想象,它竟是出自于一个摸爬在男人堆里,见惯了男女间虚情假义的娼妇的脸。
张吴氏的惊愕一闪而过,若是放在早前,她一定觉得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可现在她却持赞同的观点。在曾经极为鄙夷的妓女身上,她辨别出与普通人无差异的对真爱的期盼和诚挚,这种真与切,甚至超越普通一般人。纯洁的情爱并不由她的出身便蒙上羞耻,反而使其更加高尚,仿佛淤泥里生出的荷花。
“我们生长在靴子沟,一块喝歇马山的泉水,一块在太阳沟和韭菜沟的大山里玩耍。到后来都长大了,渐渐疏远了,也在情理之中的,毕竟各自懂得了男女有别。再后来我爹染上烟瘾,逼着我跳进红尘。那时候我连死的心都有,盼望着一觉睡死过去,从此再别睁眼。
栓柱比我小,懂得宽人心,说一嘴动听的情话,哪怕再难过,他几句情话就能温暖你的心窝子。我想啊,一个风尘女人,怎么能再拖累人家的好名声!可是栓柱说他不怕,还说要娶我。我一听当时就哭了,想不到今生今世竟还有人会想要娶我。姐妹羡慕我,说哪怕是个假话,有人愿意说给自己听也值了。他说带我私奔,顾念不争气的爹,我回绝了他。说到底也是生养了我,给了我这幅身子,我就用这幅臭皮囊还他生养的债吧!我回绝他,他又哭又闹,后来干脆站在门口拉客人,说要帮我还债,只要还净了债,我就会跟他一块远走高飞了。大嫂子,你知道吗?我在土坑上陪着别的男人睡觉,自己心爱的男人就在窗外,这心呐好像被刀生揦一块肉似的。那时候就是数日子,数手里攒下的钱,算计着什么时候能还清债,好随他一起远走高飞。没想到,祸从天上来,现如今攒足了钱,他却蹲了大狱。”孟花边哭边说,眼泪潸然而下,被泪水清洗过的双眼,除去妖媚,显得恬静、多情。
“咱们女人的命苦!还是闺女的时候常听老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只盼着找个良善的人家,有丰衣食足的日子。可男人们心粗,不比咱女人。女人注定一辈子替他们牵肠挂肚。他们要做英雄充好汉时,那会想到咱们女人。为了他们已经愁断了肠子、敖白了头发。”张吴氏的心里深深的同情着孟花,她一边安慰着孟花,同时也在劝慰自己。她的每一个语调都拉的很长,似乎要将回忆拉的更远,用悠长的历史来释怀内心的伤痛。
“我想的清楚,只要栓柱定了杀头的罪。他什么时候死,我也绝不活着。活着的时候没有过到一处,死的时候总没人能拦我了。”孟花无限惆怅地说到,她眼里的泪水已经干涸,目光呆滞注视着前方。
“你这又何必呢?死可不是轻易就能拿主意的。”
“我不是一个清白的人,总要留几分清白,等入了鬼门关,见了阎王爷,到时候也有几分理直气壮。”一边说着,孟花莞尔一笑露出齐白的牙齿,吐出清脆的语调。仿佛满天的阴云一朝散去,天空一片朗晴明净。她抹去脸上的泪,一张从容、了无牵挂的脸,又重新浮现出来。
张吴氏觉得,那个嘤嘤哭泣的,为了情人慷慨赴死的红尘娼女对爱情的坚贞,比许多本份人家女孩更加使人动容。
“愿为真情义去死的女人,一定不会留在地狱受苦,应该上天堂的。”张吴氏默默地念叨着。
张吴氏觉得孟花对自己的帮忙,不仅为乡情,更为她们之间相同的命运。女人的优美,在于柔弱里存在着同情和善良,那种设身处地的感受,使善良里充满柔情的美。
春去夏至,万物繁华、草木葱茏。张吴氏耐心地等着孟花的回信,不论死生,他总要得到一个准确的信息。愁苦和等待是使人急速老去的催化剂,在大半年的时光里,张吴氏变的苍老了。原来浓黑的头发中夹杂了清晰可辨的白发,眼角的皱纹从数十个不眠的长夜里爬在脸上。现实使她心力交瘁,绝望和消沉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她开始想到死亡,就像轻松地思考晚饭该做些什么食物一样。她觉得自己应该像孟花一样,陪着大虎去死。死亡不仅是英勇的,而且是痛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