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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才说了,是公司战略调整的需要。”魏蔷还是那种硬邦邦的柔和语调。
“那别的部门和频道是怎么调整的呢?”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这个问题浓烈的火药味。
果然,魏蔷的身体微微一震,眼神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那个……领导自有安排,这个就不需要你过问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魏蔷,她的语气虽然冰冷刚硬,但塑料一般的脸上分明闪过一丝慌乱。不过她马上就稳住了阵脚,语气也更加凌厉了:“我建议你现在就办手续,不然再拖几天也没有多大意义。姚瑛正在座位上等着你,你办完手续回去跟她交接一下工作,明天就可以在家休息了。”魏蔷说着,从她左手边的一摞文件最下面抽出几张纸,气呼呼地推到我面前。我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半晌才勉强看清:一份是解除劳动合同协议书,一份是赔偿金额协议书,第三份是工作交接单。
魏蔷指着这三张纸开口了,语调重又变得柔和亲切,脸上堆起的假笑把五官挤在了一起:“公司实际支付给你的赔偿金要比《劳动法》规定的多一点,这也是出于人性化考虑,具体金额写在这里了……赔偿金会在下月发工资的时候打到你的工资卡上,你离职前这些天的工资也会一分不少地打给你……至于这个工作交接单,按规定应该由你亲自去找各个部门领导签字,不过这次情况特殊,你在最下面签个字就行了,剩下的流程公司来替你走……你看好了就签字吧,我也该下班了。”
温和的语调里透着不容辩驳的强硬,我即使心如乱麻,也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要是不知道此刻她是在说开除我的事,这些话听起来还真是体贴呢!我很想好好看一下那几张该死的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魏蔷不错眼珠地盯着我,不住地催我签字。
我的脑子已经彻底停止思考了,此刻坐在魏蔷对面的只有一具躯壳。我颤抖着手接过魏蔷递过来的笔,在每张纸的最下面歪歪扭扭地签上了名字——上面是留给领导签字的地方。
魏蔷接过我签完字的文件后轻轻呼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和刚才面具般的笑容完全不同,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笑,她脸上的每根皱纹都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我忽然意识到,她怕是没想到事情会办得这么顺利吧?
魏蔷站起身走到我旁边,拍拍我的肩膀轻快地说:“别太难过啊!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再说公司给你的赔偿金可不少,你不用上班还能白拿钱,多好啊!”
什么?我一直混混沌沌的情绪瞬间被她最后这句话点燃了,全身的血液冲到了头顶。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我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瞪着她,瞪着她那一脸可憎的假笑,嘶哑着嗓子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么说,我平白无故被开除,应该高兴才对咯,是吗?”
魏蔷怔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立刻不见了,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怒意渐渐出现在了她的眼睛里。她沉着脸,愤愤然地把一张纸塞进我手里,然后大踏步地走到办公室门口,一把拉开了门,咬着牙说道:“你回去吧,姚瑛还在等着你,我也要下班了。走之前把公司的门禁卡交给姚瑛。”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身体里刚才那股热腾腾的劲头一下子泄得一干二净——对啊,我被开除了,我已经签了字,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动感北方的员工,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我双手撑着椅子扶手才勉强站起来,脑子依然是昏昏沉沉的。我跌跌撞撞地从魏蔷身边走过,我没看她,但能感觉到从侧面射过来两道恶狠狠的目光。我前脚刚迈出人力资源部,办公室的门就“砰”地一声在我背后关上了。我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脚步蹒跚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下班时间刚过,平日里,整个公司,尤其是编辑部,这个时候依然会有很多人在忙碌着。但今天却一个人都没有——除了姚瑛和我,我头一次觉得这偌大的办公区如此空旷。姚瑛眼睛紧盯着电脑显示屏,双手用力地敲击着键盘,我走过来,她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并没看见我;但从她过于端正的坐姿上看得出来,她不仅一直在偷偷地看着我,还很紧张。
我默默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整理东西。也没什么可交接的,春节刚过,还没有多少事情,只有一个没完工的专题,是今天早上接到的任务,我本来计划明天上午做完的,也不需要了;日常的新闻更新工作无需交接,姚瑛重新分配一下就是。我的脑子乱成一团,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把要交代的工作写在电子邮件里,发送给了姚瑛。然后我清空了工作邮箱,关上电脑。
我站起来,把公司的门禁卡放在姚瑛的桌上,简短地说:“要交接的工作我用邮件发给你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再见。”姚瑛马上站了起来,潦草地拥抱了我一下,说:“邮件我收到了。你多保重。”恍惚间,我好像从她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无奈。我抬头看了看她,从她脸上没看出任何情绪。哦,大概是我想多了。
我突然感到喘不过气来。我一把抓起羽绒服和背包,逃也似地冲出公司大门,一头扎进电梯对面的楼梯间,两腿忽地一软,以一个非常难看的姿势跌坐在了台阶上。楼梯间里黑乎乎的,只有头顶上一颗营养不良的小灯泡没精打采地发着昏黄的光。我好像应该痛哭才对,却没有力气。我的意识似乎还在我身体以外的什么地方遨游。太不真实了,半个小时前,我还在卖力地干着活,还在想着明天的工作安排,而现在,这么一会工夫,这一切就跟我再也没有关系了。我……被开除……了?
姚瑛和魏蔷的说话声传入了耳廓。我下意识地扭过头,透过楼梯间防火门上窄窄的玻璃往外看去,正看到她俩的背影。她们在等电梯,姚瑛侧着脸,正跟魏蔷说着什么。那平静无波的样子,和每天下班时没什么两样。不一会,传来“叮”的一声,是电梯到达的提示音。我看着电梯门缓缓地打开,又缓缓地关上。她俩也走了,这一层楼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慢慢地伸出双臂,环抱住膝盖,额头抵在胳膊上,闭上了眼睛。一阵眩晕。我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下沉、下沉、下沉……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下沉、下沉、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恢复了一点力气和意识。我抬起头,眼前模模糊糊的。走吧,该回家了。我揉揉眼睛,双手撑着台阶,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腿还是有些发软,我赶紧扶住了楼梯栏杆。一张皱巴巴的纸从我身上飘落下来,落在地上。哪来的纸?哦,想起来了,是刚才魏蔷塞给我的,在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竟然都没有把它装进背包,就这么一直攥在手里。我木然地弯腰、捡起,借着头顶上昏暗的灯光瞥了一眼,“离职证明”四个大字跃入了眼帘,下面还有些字,我看不清,最下面是圆圆的血红色公章。
我脑海中浮现出领导们坐在一起,商量怎么开除我的场景。按照魏蔷的说法,最晚过年前这件事就定下了。“但是考虑到马上就要过年……”想到这,我不禁冷笑了一声。是啊,“人性化”,所以等到今天快下班时才通知我,一来,刚好可以让我把春节期间的值班扛下来;再者,这几天晚上没有人值班,所以领导们也全都早早下班了,只留下魏蔷一个人对付我,我想找领导去问、去闹,都没可能。今天一大早还分配给我一个专题呢,呵,公司还当真是“人性化”啊!
我又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离职证明。这么轻飘飘的一张纸……
我轻轻捻着手里这张纸。纸,很有用,人们每天都离不开它,却也会毫不吝惜地丢弃它,只因为它太廉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