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交煦归来(1 / 2)
田侯午即位后两年,燕、鲁、魏联手伐齐,齐军在林狐、阳关、博陵屡战屡败。不过齐侯并不在意,保住君位比什么都重要。
这一年,交涌病倒了,而且一病就是三年。赴越不成,赴秦亦不成,想要下地帮忙,亦会被琪严加管束。他偶尔想起当年朝父的心情,感叹自己如今也成了累赘。他想到了死,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这是从未过的。
八十载春秋,不短啦,似乎也没有那么多的事情了,是不是该操心还剩多少时间,如何让后人评价自己呢?不,那是普通人,我可是大阳人啊。我不惧怕死亡,却要离开得坦然。我能坦然面对死亡吗?恐还不能。如若妻儿永不再见,如若身体不再康健,我又将为何而活呢?我可不可以像年轻时一样充满渴望呢?时间束缚住的只是普通人,我可是大阳人啊。
我该做点什么呢?我还有的是精力。我年轻时最渴望什么呢?啊,是狄女,罢了。上阵杀敌吗?我经历过,不会有人比我更勇武了吧。我可是会遥击之术呦,五十年前吧,唉——哦,我曾经渴望成为岳父那样的人物,文雅智慧,深于城府,肩挑重担,却处之泰然。那——金氏族长也是吧。
漪儿啊,你早已成婚了吧,可不要像我一样,你就一心忠于大秦吧。有你母亲在,谁也不敢伤害你。我不知是否还能见到你,亦不知你的母亲是否愿意原谅我。我忠于大魏一世,魏人又几时念过我?争斗了大半生,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个站在泾阳城门外傻傻的兵士。
交涌开始迟缓地、蹒跚地在安陵的各个角落漫步。他见到一位孤独的老妇,喃喃地抱怨着周围的一切,她年轻时一定很美,美过了这里所有的女子。又见到一位貌似博学的长者,当然没有他年长,长者周围围着一圈孩童,有的浑身脏兮兮,有的还光着屁股,长者依旧用他那悠长的、带有几分戏谑的语调讲述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怪兽故事,每个故事的结尾必定讨论某某怪兽吃不吃人,或者人吃了它有何好处。他还见到了一位年轻女子,应是女闾中人,眼神木讷,表情冰冷,向旁人诉说着自己的悲惨过往以及引以为傲的技艺。“若是生在贵族家,我早已入宫了。有我在,君上不会去看别的女子。”“为何?”“因为,他根本不想离开内室。”女子看到了交涌,露出了一缕暖意,交涌的眼神立刻躲闪,紧了两步。
不知不觉到了社,距离社日节远得很,这里显得空荡荡的。他看到一位少年在社主前独自下跪,口中念念有词,他的母亲立于身后,神态同样虔诚。是为了他家的收成吗?还是要成婚了?或许,他只是想和社神交流。交涌近到三十步左右,没有再靠近,幸好少年的眼神也一次没有移向他。少年一拜再拜,每一次都咬着牙地将身体伏到最低,十指触地。起身的时候也很吃力,地上已经湿了一小片。在少年面前,是供奉的祭品,一看就能看出是刍羊、刍猪,不大,但精致,交涌一度觉得,怪可惜的。他没有看到点燃祭品的环节,早早离开了,他想将少年跪拜的画面深深印在心里。
大阳四七〇年,交涌大病初愈,鸣鹿耜迎回了一个意外之人。
晚秋一日,边打扫,边数落鹊儿的琪突然发现,交煦竟然带着六岁的儿子回来了。背稍有些驼,眼角明显起了皱纹,眼神迟缓呆滞,天真的笑容荡然无存。她才四十出头啊。琪赶忙接过家当,唤来涌父,又下到田里叫回了时。
到底怎么了?!送走了御人,哄睡了熠儿,交煦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回答众人的疑惑。
这七年,交煦经历了大起大落。经过前三年的艰苦经营,作坊大有起色,几位徒弟完全可以独立,离丘有了更多的空闲。刚开始,他把这些时间都花在妻儿身上,让交煦感到无比幸福。二人畅享未来,梦想三地联手共建商旅,将邯郸、安陵以及灵寿的产品远销各地;梦想攒钱置地,营建更大作坊,让离坊的名声传遍天下,让熠儿将来无需辛劳。
然而没过多久,离丘就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起初,他只是好奇,从小苦到大,从未见过这样的游戏,不仅好看,好玩,还能赚大钱。渐渐地,他找到了窍门。一次,他赚了很多,用这些钱为煦买了一件手掌大小的玉罐,可把邻居羡慕得要命,交煦被他这样一哄,劝诫和埋怨就都过去了。可是,哪有稳赚不赔的呢。半年不到,离丘就像变了个人,懒惰,急躁,谎话连篇。偶尔也会带来一些好吃的,高兴得像个孩子,不过更多时则是沉默、生闷气,而且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交煦有了不祥的预感。
就在两年前,她收到了一篇契,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离丘的借债,借款时间是半年前,本金和利息大到难以承受。交煦拿出了全部积蓄才勉强说服债主不去报官,可那只是借款的一小部分,债主同意延长归还期限,不过剩余欠款的利息可就翻了一番。就算这样,交煦也没有离开的打算,有作坊在,困难只是暂时的。离丘归了家,发了毒誓,重新回到了作坊。谁也没料到,半年后,离丘再次染上了赌瘾,又过了三个月,作坊被用来抵债,徒弟纷纷离开,离丘一个人飘在外面,不敢回家。
一个月前,离丘留下一封信,独自去了邯郸。交煦没了法子,只得带着熠儿,偷偷回了安陵。
交煦不露声色,叙述平淡而轻松,她将所有的悲凉与失落统统留给了自己。
“可惜,太可惜了。”听了交煦的话,交涌深叹一声,“当年我去提亲,特意去向邻居打听丘的为人,没有一个说不好的。”琪抚着煦的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都这样了,哪里好了?可是苦了煦呀。”一向嘴上不吃亏的鹊儿,此时也没了见解,始终低着头。“琪啊,带着煦先回屋吧。”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女人们离开了,交涌忍不住继续道:“当年,我去见离丘的家人,他们说,‘离丘儿时可是不容易啊,陶工这行的辛苦,外人不晓得,他们清楚得很。丘这手艺,完全是打出来的。可是,不这样行吗?陶工的孩子制陶,还能做什么?我们就想着,这孩子吃上几年的苦,能养活自己,再娶了妻,就好得很了。’唉,这孩子,为何落得如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