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幽州台 1(1 / 1)
涿州曾是隋朝河北道治所所在,也曾是隋炀帝杨广东征高丽的粮草聚集地,城墙高耸,城内屋舍俨然,即使在晚上,大街上的商旅行人也很多,客栈里住满了人。忠恕匆匆抹了把脸,到大堂叫了一份北方的面条吃起来,大堂里食客很多,南来北往的都有,操着各种口音,或谈笑或行酒,人声喧闹。忠恕吃了饭,正要起身,突然听到有人说了句“明天集市见”,声音很低,竟然是用突厥话说的,话音来自东侧角落的桌子,忠恕侧头一瞧,见那桌旁坐了四个壮年男子,正手捧着油晃晃的骨头大啃着。
忠恕进来时就留意到这四人,他们一边啃骨头,不时地窃窃私语几句,可能是因为厅堂里人多嘈杂,坐在对面说话也听不真切,所以稍稍提高了音调,恰巧被他听见。忠恕见他们都穿着北方汉人的长袍,长相也似汉人,唯有发髻看着不顺当,像是过去一直披散开着,现在草草束起扎在头上,四人腰间都挂着汉式佩刀,刀鞘崭新,显然是刚买的,加上刚才的突厥话,忠恕认定他们是突厥人。他心里疑惑,这些突厥人乔装打扮来涿州做什么?难道是想袭城?颉利可汗刚刚退走,两国虽然签约,但突厥人反复无常,杀个回马枪再搞一次偷袭也有可能。
忠恕又叫了一碗面,一边吃一边凝神于耳,想听听那些人说些什么,谁知那四人可能意识到刚才有些大声,似有不妥,竟然埋头啃起骨头,谁也不再说话,看他们那个专注劲,好像从没吃过猪肉。这一碗面又见了底,忠恕无奈,只得起身回客房,哪知他刚起身,那四人也站了起来,忠恕一怔:难道他们发现自己有些不对?他一边走一边戒备,只要稍有异常,就立刻出手制作他们。正在他思忖之时,只见那四人中的两个径直出了店门,向左拐去,另两人跟着他来到了后院,看他们的身形步态,都是练过功夫的,忠恕想等他们先出手,可一直到他走到自己的客房门前,那二人也不动手,正在他拿不定主意时,那二人在隔壁门前停下了,为首那人掏出钥匙开门,原来他们住在隔壁。忠恕稍稍松了口气,进屋后关上门,也不点灯,盘坐床上,在黑暗中凝视谛听隔壁的动静。那二人关上门后就再也没有声息,估计也没点灯,与他一样,正坐在黑暗中调息。
忠恕联想到周典一被害的事情,突厥人在袭城前,往往派人潜入打探,甚至预先清除城中首脑,制造混乱,难道这些人就是突厥派出的杀手?除了这四人,还有其他人吗?思来想去,忠恕决定明天把事情搞清楚,然后告知官府清除这些探子。
次日直到天光大亮,还没听到那二人出房的声音,忠恕不能一直守在屋内,就出去退了客房,先把马拴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坐在客栈对面的小铺里吃饭,留意看着这边的动静。一直到街上出现人潮,那两人终于露面了,他们出了店门,先向西面瞧瞧,然后向东面走去,忠恕注意到他们今天没带佩刀。涿州城不同于民风凶悍的河西走廊,也不同于靠近突厥的代州,官府禁止普通百姓携带兵器,街道上佩挂刀剑的都是官军,这两人估计也意识到那样太引人注目,今天把佩刀摘了下来,风土人情如此生疏,可能他们也是昨天刚到。
东面人声嘈杂,好像有个集市,忠恕跟着二人转过一条街道,就来到了一个热闹的市集,这里街道不宽,两边都是商铺,更有商贩在街道中间摆着商摊,人们比肩接踵,行走不易,忠恕怕把二人跟丢了,就拉低帽子,靠得近一些。那两人步伐很慢,在人群中不断伸脖子向前察看,竟然也是在跟踪别人,忠恕往前探看,街道上人太多,没有发现他们跟踪的对象。
转着转着就来到了涿州最热闹的地方,这条街道叫至尊街,路面很宽,两边房舍整齐划一,店面明亮开阔。此地之所以叫至尊街,是因为隋炀帝杨广北巡时曾经住在这里。大业初年杨广北巡草原,带领十数万人从胜州出塞,一路向东,最后回到涿州入境,涿州当地的官员知道杨广好大喜功,爱讲排场,为了迎合他,就将城池中心地带全部拆空,仿着长安的朱雀大道建设了一条街道,起名至尊街,杨广后来三次东征高丽,有两次就在这里驻跸。
至尊街街面宽阔,自然不像前面那样拥挤,那两个人分散开来,一个在街道左面,一个在右面,走一走,就在店面前停一停,装作看东西。到了这里,忠恕终于发现了他们跟踪的对象,只见前面一百步外,有三个人在逛街,为首的是个年青女子,身穿天蓝色长袍,长发束着垂在脑后,颀长的身材,白玉也似的脸庞,身边两人好像是她的随从,一个穿着黑衣,眼睛像苍鹰一般锐利,另一个穿着淡黄色的长袍,三十来岁,白净面皮,微微显胖,脸上堆满笑意。这三人虽然衣着朴素,打扮得与普通百姓差不多,但忠恕料定他们非常有来头,既像是官宦,又像是当地的豪强,反正身份不同一般。
那个姑娘显然是三人中的首脑,她走得很慢,眼睛四处张望,不时拿起商摊上的物件看一看,玩一玩,仿佛对街旁的每件东西都感兴趣。只要她一停下,那白脸随从就笑着上前,一边说话一边比划手势,看样子是在为她做介绍,那黑衣随从则背对着她们,眼睛四扫着警戒。由于离得远,忠恕听不清她们说些什么,从步态看,那黑衣人有一身不错的武功,那个笑嘻嘻的白脸武功更高,为首的姑娘则看不出来。
那两个突厥人还跟在后面,忠恕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跟踪这三人,他就想靠得近一些,尽快搞清这三人的身份,找个机会提醒他们一下。他向旁边的商贩买了一条北方人常用的褡裢,又买了几个馒头塞进去,搭在肩上,慢慢靠近那三人。这时,那姑娘在一个卖小孩玩具的商摊前停了下来,拿起一只布老虎,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忠恕听见她问道:“这个好有趣,是猫吗?”声音清脆,好听至极,那白脸随从笑道:“像猫,比猫大,也比猫威风多了。”那姑娘笑了起来:“知道了,是老虎,呵呵。”她用雪白的手抚摸着布老虎的头,问:“这个是吉祥物还是小孩子的玩具?”那白脸随从笑着用双手比了个挤的动作,那姑娘眼睛一亮,持着布老虎的两端轻轻一挤,立刻发出一声哨响,她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如铃,忠恕的心怦然一动。
那白脸随从掏钱买了一只布老虎,持在手里继续前行,刚向前走了几步,那姑娘又在一个捏面人的摊子前停下脚步,面人师傅双手灵巧地用白面捏出一个个小面人,然后用彩笔勾画出眼睛鼻子,那姑娘歪着头看了一会,笑着拿起一个面人,举到那黑衣随从面前,道:“次连,多像你的鼻子!”忠恕心中一动:次连?这不像是汉人的名字,突厥人称呼黑马为次连,夜晚也叫次连,难道…?那叫次连的随从扫了一眼面人,挤出一抹笑来,然后就转过头继续警戒。那女子笑道:“次连觉得不像他。”那白脸随从道:“乌兰,面人太白,不若次连黑得漂亮。”那姑娘咯咯笑了起来,原来她的名字叫乌兰。那白脸随从又买了个面人持在手里,三人继续向前,乌兰好像对什么都觉得新鲜,刚走几步,又停在一个蒸馒头的商铺前,看了许久,右手食指按了按新蒸出来的馒头,好像很是新奇。
面人和布老虎都是北方常见的玩具,馒头更是天天离不开的食物,这个姑娘显然不是北方人,听口音也不像来自南方,联想到那随从叫“次连”,还有暗处跟踪的突厥人,忠恕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她们也来自突厥?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等到乌兰举起一个馒头,笑着对那白脸随从说:“这东西与你有点像啊,达忽尔。”达忽尔在突厥话中是白天的意思,忠恕再无怀疑:这三人也来自突厥!这么多突厥人潜进涿州干什么?后面跟踪的两人显然对乌兰一行怀有敌意,难道他们不是一伙的?
这时那两个跟踪的人还远远地跟在后面,忠恕放下警告乌兰一行的念头,慢慢退到他们身后,想看看这两拨突厥人到底要做些什么。
乌兰走着看着买着,达忽尔的双手很快就占满了,他买了个藤篮子,把东西放进去自己挎着,街道上有不少挎篮子的,都是妇女,达忽尔又被乌兰取笑一番。忠恕这时发现在前方的杂货店前,站着一个昨天客店里出现过的突厥人,只是他今天换了行头,穿着破衣,扮作一个流民,忠恕心道原来他们早知道乌兰今天来逛集市,早早就在市上等候,看来至少有三个突厥人在盯着乌兰一行。
天过晌午,乌兰三人终于逛到了至尊大街的尽头,达忽尔挎着的篮子也装得满满的。忠恕看到达忽尔对着乌兰说了些什么,然后三人不再逛街,快步向北走去,跟踪的突厥人也加快了脚步。乌兰三人转过两条街,拐进了一家客店,这时昨天照过面的第四个突厥人出现了,他今天打扮成商贩,挑着一个菜担子守在门口,看来连乌兰三人的住处也被人掌握了。忠恕注意到那商贩向两边打了几个手势,最先跟踪的两个突厥人就沿着街道向北走去,扮成流民的突厥人则靠在对面的街角。忠恕心想估计这个客店是乌兰三人住宿的地方,两个突厥人在此盯着,另外两人极可能是去与其他同伴会合,于是他跟着二人向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