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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北府 2(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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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显扬和宝珠走上祭坛,站立在祭案前,宝珠首先上前,用短木棒引圣火点燃案上的香炷,然后退后三步,跪下磕了三个头,她半天不起身,肩膀一抽一抽的,明显在哭泣。忠恕都傻了:她向武夫人行孝子大礼,又哭得这么伤心,难道她是武夫人的女儿?那武显扬岂不就是她的父亲?

武显扬伸手去拉宝珠的手臂,想把她扶起来,只见宝珠手臂轻轻一摔,格开武显扬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武显扬走上前去,点燃三炷香,举到眉间拜了拜,然后插入香炉中。他站立在案前,好像在追忆夫人的生前,此刻这一代枭雄就像个典型的鳏夫,从背影就能看出他的哀伤。过了良久,武显扬向着圣火缓缓点了点头,然后站到祭坛的左边,宝珠走过去站到他的下首,武显扬侧脸看宝珠,宝珠则一直盯着圣火,神色木然。

这时那中年汉装男子当先走上祭坛,身后跟着五个人,刚才的胡人祭司赫然也在其中,只是他脱掉了白袍白帽,换了普通胡人的衣袍。那汉装男子首先上前点香行礼,礼毕之后,武显扬和宝珠向他鞠躬,那男子走过去站在宝珠的身侧,扶住她的手臂。后面的四个胡人和那个突厥人分别上前燃香,然后五人一齐后退三步,跪下磕头,行的竟然是汉礼。五人礼毕,武显扬微微点头,宝珠则又向五人鞠躬,五人走到武显扬身后,默默站立。

一刻之后,圣坛上的木柴将要燃尽,圣火慢慢熄灭,不一会只剩下红色的炭火余烬还在闪着光,大院中暗了下来,坛下传来一阵唱诵,忠恕看到武显扬高大的身影当先走了下来,其他人都跟着他向前殿走去,不一会就出了视线。

忠恕原本想近距离看一眼武显扬就走,现在意外遇到宝珠,不把事情搞个明白,无论如何不会走了,他听脚步声在前殿停下了,再凝神听听祭坛周围已经空无一人,于是从屋顶跃下,向前殿摸去。

此时原来黑乎乎的两厢侧殿都透出灯光,院子中则看不到一个人,忠恕心道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根本用不着侍卫站岗放哨,他正在选择要靠近哪边侧殿,就听到西厢传出话语声,于是伏低身影,悄悄潜到西厢窗下,只听一个人说道:“宝儿,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喝点水吧。”透过窗户的细缝,忠恕看到侧殿里有三个人,武显扬、宝珠和那个汉装男子,武显扬和那汉装男子分坐在主案两侧,宝珠则坐在那汉装男子下首,离武显扬较远。

宝珠接过茶杯,举到嘴边又放下,道:“许叔叔,我没事。”那许叔叔怜惜道:“你刚从西域归来,又连日赶路,一定累坏了,看你都瘦了一圈,母亲的事了了,要好好静养一下。”忠恕也觉得宝珠比分别时明显清减了,明如宝石的双眸没了神采,如玉般的脸庞也暗了荣光,心里一阵痛惜:宝珠不是突厥人,武夫人是她的母亲,武显扬就是她的父亲,怪不得她那么熟悉清宁生,可为什么她和武显扬很是生分,倒是与“许叔叔”很亲近?刚才在祭坛之上,武显扬想扶她手臂,她拂然摔开,倒让“许叔叔”搀扶着,当年从朝阳宫反出的人中有个许逊,是武显扬的铁杆心腹,看来就是此人了。

宝珠道:“许叔叔,我母亲艰苦一生,这一把火就算了了?”许逊道:“你母亲皈依了祆教,身后遵行祆教之仪是她的遗愿。哈卡斯是教中经师,道行不薄,他说你母亲生前做了无数善事,早就被天使接引,经过善思天、善语天,继进善行天,最后步入光明天,即永恒之天堂,那里没有忧愁,没有烦恼,心中充满幸福,这都是你母亲今世修来的福报啊。”宝珠与许逊说话,眼睛却看着武显扬:“就算我母亲现在安稳了,她去世前呢?真地没有忧愁烦恼,心中充满幸福吗?”武显扬低着头不吭声,眼睛直直看着地。

屋里沉寂了一会,许逊说:“宝儿,我知道你没能在母亲生前见她最后一面,心里遗憾。我和你爹爹也很悲痛,年初你母亲病重,她拒绝吃药救治,说一切自有光明之王安排,你爹爹苦劝无果,眼看着病情不见好转,立刻派人去圣山通知你,但萨满总坛几乎是空的,找不到大萨都,连三山使者与四河使者都没有踪影,你爹爹很是着急,派出十几路信使打探,这才听说你随着大萨都西行了。他派人在圣山等了两个月,希望你一回到总坛就把消息告诉你,也许光明王顾念你母亲,会让你们母女见上最后一面,但她还是没撑到那一刻。”

宝珠还是盯着武显扬,问:“就算找不到我,经义也找不到吗?就算你不疼我,把我从小寄养在突厥,可经义是母亲的心肝宝贝,母亲不思念他?他不思念母亲?他就在漠南,为什么不告知他呢?”忠恕心里疑惑:武显扬还有个儿子叫经义,为什么不让他见母亲最后一面呢?为什么他连今晚这最后的仪式也没出席?武显扬还是低着头不答话,许逊也脸现为难,看了看武显扬,叹了口气,看来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宝珠道:“我现在想见母亲的遗体,即便是烧成了灰,我也想见一见,抱一抱,这就那么难以实现吗?”忠恕看到宝珠眼睛里涌出泪水,他心里也难受得想哭。

武显扬的姿态一直没变,还是不吭声。许逊长叹一口气:“宝儿,你母亲入教之后很是虔诚,全身心投入教会,平时衣食起居都依照教义规范,临终之时,吩咐后事完全按教义来办。父母的感情你是知道的,你爹爹怎能狠心违背母亲的遗愿?心中纵有一万个不忍,也只能含泪按教义办事。祆教的规矩你也知道,与咱们汉俗大不相同,你母亲的遗体已按教义归火,将择日安葬,你爹爹怕你一时不能接受,这两天又是祭日,没有立刻安排,明天就可以见一见,师兄和我都陪着你去。”他没有回答“经义”的事,却答应安排宝珠见武夫人法体,可见后一事较为好办。

到突厥后,忠恕对祆教的葬仪也有些了解。无论何地的葬仪,其形式都与当地民众对生死的看法直接相关,天竺佛教、中原道家、突厥的萨满和西域胡人的祆教都相信善恶有报,相信有地狱和天堂,好人死后升天,坏人下地狱,但各地葬俗却迥然不同。中原汉人实行土葬,讲究入土为安,来自尘土归于尘土;突厥人实行火葬,人去世之后停尸数日,家人亲属杀牛马祭祀,把尸体与牛马一块焚烧,然后取灰而葬,表木为塋,坟前立石;天竺佛教也实行火葬,唯有祆教主张天葬。

天葬曾广泛流行于西域,形式很多,有的是把尸体剁碎放置在高山之上,有的是倾倒于河流中任之飘去,有的是直接扔进深谷,有的则是把遗体放置在祭坛之上,家人送别后,任飞鸟啄食野兽啃咬,不再理会。西域祆教就采用最后一种仪式,教徒去世之后,尸体被放置到高山顶上的寂静之塔,禽兽食去皮肉血髓,最后骨头被风化,人的肉体从世间彻底消失。

祆教随着粟特胡人东来传入突厥与中原,其本身教义主张节俭友爱互助,劝人为善,倒有不少汉人和突厥人信奉,唯有这葬俗与两地民情不合,遭受到猛烈抨击。多数东方民众认为这样的葬仪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信奉祆教就是归化于野蛮人,更有居民因此而袭击胡人,所以祆教要想在突厥和汉地传播,必须改变葬俗。

五十年前,东传祆教众麻葛在突厥牙帐聚集,请示光明王神意,最后允许进入突厥和汉地的祆教徒改革葬仪。在汉地,祆教徒去世后先按佛家习俗火葬,然后以瓷坛盛以骨灰替代法体土葬。在突厥,祆教徒去世后先进行天葬,三个月后再收集法体遗骨,按突厥葬俗火葬,最后埋入土里,立石纪念。突厥祆教之所以把暴骨期缩短为三个月,其中有向萨满教妥协的意味,因为萨满教的归魂期就是三个月,萨满认为横死之人的魂魄会化为厉鬼,要在人间游荡三个月才肯归位。

饶是做了如此变革,突厥人和汉人对祆教葬仪犹有抵触,隋文帝杨坚在位期间多次下令禁止汉民信奉祆教,信仰萨满的突厥人也经常破坏祆教教仪。

武夫人随着丈夫入了突厥,她去世之后估计是依照突厥祆教的习俗先进行天葬,三个月后举行典礼,昨天火葬,武显扬和宝珠父女因为不是祆教徒,只能在教礼的次日按汉人习俗举行家礼,最后将骨灰入土。现在知道了宝珠是武显扬的女儿,忠恕这才想起她的许多习惯与突厥人和萨满并不一致,她骨子里还是个汉人,对汉人来说,身为人子而毁损父母遗体,那是大逆,可能武显扬怕她承受不了,所以才不让她接触母亲遗骨。

宝珠道:“你们心里不忍,不用你们陪,我和经义一起去。”许逊也沉默了,看来经义的事有隐情。过了好一会,一直沉着头的武显扬仰天长叹一口气,缓缓道:“宝儿,你每句话都戳在爹爹的心上,我有亏于你,会用后半生来弥补,但无论你如何责备,我还是要告诉你,经儿不能来。”宝珠冷哼一声:“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他不过是你争霸天下的一个筹码,别说亲情可以不顾,即使是他的性命也可以抵押。”武显扬微微点头,看着宝珠道:“宝儿,我们父女离散多年,有些事本想过两天再谈,既然今天说到这里,我就把心里的话给你倾倒一番。你不必相信,也可以继续挖苦嘲讽,但我今晚的话,不是以什么狗屁平南可汗的名义,而是以一个父亲的名义讲的。”宝珠又哼了一声:“平南可汗,好威风的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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