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退隐仙都观(1 / 1)
宋理宗无子,侄子赵禥被收为养子。赵禥之母出身微贱,怀孕后被正房逼服打胎药,谁知胎儿没打下来,还是出生了。因为是宋理宗赵昀近亲中唯一的男孩,得到全府上下人的保护,无奈已中药毒,天生体弱,手足发软,很晚才会走路,七岁才会说话,智力低于正常水平,宋理宗为他配备了良师,精心教导,欲立为太子。左相吴潜进言劝阻理宗。贾似道乘机进谗言,将吴潜贬往外地,更无人敢言了。景定五年(1264年,宋理宗赵昀在临安去世,在位四十一年,葬于攒宫山永穆陵(今浙江绍兴,赵禥接受遗诏,即皇帝位,改年号咸淳,尊皇后谢氏为皇太后。
赵禥做皇太子时就以好色出名,即皇帝位后更甚。根据宫中旧例,如果宫妃在夜里奉召陪皇帝睡觉,次日早晨要到合门感谢皇帝的宠幸之恩,主管太监会详细记录下受幸日期。赵禥刚当了皇帝时,有一天到合门前谢恩的宫妃有三十余名。
贾似道见度宗比理宗还要昏庸,就更专横跋扈,目无天子,稍不顺意,就以辞官相要挟,度宗唯恐他不辞而别,每次都是卑躬屈膝地跪拜,流着眼泪挽留他,并封贾似道为太师,特授贾似道平章军国重事,将朝政统统委托给他,许他三日一朝。后来放宽到十日一朝。每次退朝,度宗总要离座目送他走出大殿,才敢坐下。贾似道每日深居葛岭私第,由小吏将文书抱到家中,大小政事皆由门人廖董中、翁应龙处理。
相传道教有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皆仙人居处游憩之地。抚州南城麻姑山为道教三十六小洞天之中的“第二十八洞天”,名曰“丹霞洞天”,是道教七十二福地之中的“第十福地”。唐开元年间,道士邓紫阳修道于麻姑山,唐玄宗命人兴建麻姑庙,赐号仙都观。文天祥愤然离开临安后,一路阅尽千里江山的湖光山色,不觉心情舒畅起来,但心底始终有一股深深的隐忧和罪恶感。
这日,文天祥一人一马到了麻姑山下,就近寻了一家客栈吃了些东西,问清方位后,独自一人登往仙都观。一路拾级而上,虽台阶角落长满了青苔,却打扫得颇为干净。不大一会,文天祥来到观前,伸手刚扣了一下斑驳的门,只听“吱”的一声,一个道童拉开院一条门缝,朝文天祥深深施了一个礼,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便独自走开了。文天祥侧身走进院中,只见一个黑魆魆的鼎庐矗立正中,里面的香灰薄薄地摊着,看样子很久没有香客来烧香了。缓步穿过南厢房的过道,文天祥来到一个更大的院落中。院中左右两侧种满了小树和低矮的花草,东西两边的厢房紧闭着房门,正中间是一个更大的鼎庐,后面是三清大殿。文天祥走进大殿抬头看去,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座高大的塑像神态庄严地端坐正中,转到三清像后面,靠两侧墙壁左右各有一个小房间,左边空无一人,右边房间里,一个清瘦的道长双腿盘坐在蒲团上,须发全白,面色微红,身着年久泛白的深蓝道袍,双眼微闭。怕打扰道长清修,文天祥正要转身退出,道长睁眼站了起来,躬身施礼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稽首了!”文天祥赶紧躬身回礼道:“多有得罪,打扰了道长清修。”道长甩了一下拂尘,微笑着道:“贫道天心,等候公子回观已多时了!”文天祥心中一惊:“这道长果然有些本事!”便抱拳回道:“岂敢,天祥不才,还望天心道长多加指点!”天心道长便喊来道童领着文天祥去了卧室,卧室已提前打扫干净,被褥虽旧,但一看就是精心洗漱过的,微微泛着白。不多一会,道童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盘中摆着四五颗橙黄熟透的蜜桔,微微透着香气。看着眼前的一切,陌生、简单却又温暖,文天祥顿觉疲惫多日的心有了丝回家的感觉。
这晚半夜,文天祥从梦中惊醒过来,突然闻到一股烟熏味,起床下来透过窗户看到对面丹药房里隐约有紫烟穿屋而上,当下正心生疑惑时,随着“砰”地一声爆炸,顿时屋子燃烧起来。文天祥顾不上穿衣,赶紧一边大喊:“走水了!走水了!”一边跑向院中的水缸旁,拿起水桶舀了半桶就提着泼了上去。正往回跑再去舀水时,天心道长和道童也已经拿起了木桶和木盆往火上浇去。幸好前几日刚下过雨,火势并没有真正起来,很快就被灭了。天心道长细心检查了爆炸残留物,对文天祥道:“唐代孙思邈将硫磺、硝石和木炭等物料装入丹炉,日夜炼制,历二十年寒暑,终研制出硫磺伏硝之法。《太上圣祖金丹秘诀》载:以硫黄二两,硝石二两,马兜铃三两半,研末拌匀,装入罐中,放入地坑中与地平,将弹子大小的烧红木炭放入罐内,烟渐而起。恩师曾教我硝分两种,点燃时焰火为紫色者会爆炸,焰火为黄色者方可用来炼制丹药。定是千载这小子昨晚配错了硝才会爆炸。只是不知为何会戳出一个窟窿?”天心道长说着指向屋顶,文天祥循着手指看上去,果然上面瓦片已经被击飞,露出一个不小的洞。道童张千载见自己差点闯了大祸,吓得浑身瑟瑟发抖,低着躬身立在当下。详询之下才知,原来道童张千载不小心抖落两粒铁砂,没当回事也就没有取出来,定是那铁砂在爆炸时冲向屋顶而致。文天祥伸手揽住道童颤抖的肩膀,安慰他道:“没事了,早点休息吧!”张千载咬着嘴唇,双眼含泪对文天祥点点头,对天心道长躬身长揖后,转身回了房间。
天心道长每日早晚静坐清修,生活极其素朴,就着院里自己种的萝卜干,每顿只食半碗米饭,日进两餐,过午不食。文天祥也跟着天心道长早晚静坐清修,每日早上清修之后,文天祥都会走出观门,到麻姑山里走一圈。这日,文天祥站在观宇门前遥望群山,只见五峰隆起,烟霞袅袅,形如老人,这就是人们口中所称的“五老峰”,其中丹霞峰为主峰,峰间有一洞,洞深无底,洞顶透天,在朝阳映辉之下,远望洞外红霞万朵,探视洞内金光闪烁,观者疑是洞外有洞,洞内有天,故名“丹霞洞天”,是为麻姑山奇观之一。看到此景,文天祥顿时来了兴致,便想到丹霞洞天近前一看究竟,谁知这美景看着虽近,可走了半天仍然还有很远的距离,这时发现一条荒弃的小路。文天祥心想:“兴许走小路可以近些。”便改了小路,谁知小路越走越崎岖不平,一不小心摔倒在地,扭伤了脚踝。歇息了半天,见依旧不见好转,文天祥只好捡了一根稍微粗些的树枝拄着,忍着钻心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谁知之前已经不知不觉转到后山,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正在无计可施之际,文天祥看到一个老丈背着一小捆木柴从对面远远走过来,便迎上前去抱拳施礼问道:“老爹留步,请问这仙都观如何走?”老丈看了一眼文天祥拄着树枝的脚,回道:“仙都观在前山,看公子这脚……寒舍就在前面不远处,公子如不嫌弃,不如先随我去歇歇脚。”文天祥怕打扰老丈家人,刚想拒绝,脚一着地又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便赶紧谢过老丈。老丈把木柴放在路边,搀扶着文天祥往前走去。不大一会,两人便来到一所小院前。
老丈推开柴门,里面便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爹,你回来了,午饭刚刚烧好,准备吃饭吧。”话音未落,一位妙龄女子身着一袭白色长衣,掀开门帘从屋里走了出来,只见她明眸皓齿,肤如凝脂,挺翘的鼻子、朱红的嘴巴恰到好处地长在一张线条流畅的鹅蛋脸上。文天祥盯着女子愣住了神,女子见院子里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公子盯着自己,回望一眼,发现他剑眉星目,美皙如玉,顿时不知为何突然面颊发红,鼻尖渗出微微细汗,一双眼睛不知该往何处看。老丈也发现了两个年轻人的异常,转头对文天祥道:“公子,老朽欧阳循道,这是小女欧阳林菲,小户人家,公子见笑了!”文天祥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赶紧躬身施礼道:“在下文天祥,适才在山上不慎扭伤腿脚,多有叨扰,还请见谅!”两人听到此处,相互望了一眼,欧阳循道问道:“公子莫非是宝祐年丙辰科状元文天祥?”文天祥略带尴尬地笑了一下,抱拳回道:“惭愧,正是在下。”谁知抱拳时脚一着地,顿时又是一阵疼痛,疼得文天祥直咧嘴巴。欧阳林菲和老爹赶紧将文天祥搀扶进屋里坐了下来。
欧阳林菲帮文天祥轻轻脱去靴袜,只见脚踝红肿,怕是伤了筋骨,便取来深山冰泉,将脚放了进去,又捣了些草药敷在红肿处。文天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一个女子,不觉有些紧张,心中小鹿怦怦直跳。处理完脚伤,在父女二人的邀请下,文天祥便留下一起吃了午饭。文天祥这才有心观察屋内陈设,几面墙上挂满了书画,颇有大家风范。文天祥突然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幅书法前,吃惊地端详起来,只见字体苍劲有力,极显锋芒,有进有退,却又不失秀丽,颇有魏晋遗风,有颜体之貌,却又自成一家,便迅速去看落款,“欧阳修”三个字赫然映入眼帘,与心中所猜无异。突然想到这女子名为欧阳林菲,顿时好像明白了什么,便试探着随口吟道:“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欧阳循道笑道:“文公子果然见多识广,菲儿的名字便是出自先祖欧阳公《醉翁亭记》,金国南犯后,一支祖人便自京西相城迁居于此,想来已逾百年之久。”文天祥躬身施礼回道:“欧阳公不拘一格举荐才俊,革新文坛旧风,始有宋之盛世文化。今日有缘得识欧阳公后人,实乃天祥之幸!”
饭后,欧阳循道送了一条拐杖给文天祥,并安排欧阳林菲送回仙都观。路上,欧阳林菲问文天祥为何要去仙都观,文天祥与欧阳林菲一见如故,也不隐瞒,便把如何上书皇帝,如何向朝廷请求祠禄主管仙都观一一道来。道童见文天祥伤到腿脚,赶紧去向天心道长通报,天心道长仔细查看了文天祥的脚伤,幸好只伤到筋络并未骨折。即便如此,天心道长也不敢马虎,马上安排道童去配制内服外用的草药。自此,欧阳林菲时不时来仙都观看望文天祥,脚伤好了之后,两人结伴日游山水,夜观星辰,吟诵诗词歌赋,切磋琴棋书画,日子好不自在。
这日一大早,文天祥正跟着天心道长静坐清修,忽然观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道童去开了门,文天祥听到欧阳林菲气喘吁吁地哭喊道:“道长,赶快救救我爹,道长,赶快救救我爹……”,便赶紧跑了出来,只见欧阳林菲早已哭成了泪人,两个樵夫用一张木床抬着欧阳循道,床上满是鲜血,欧阳循道双眼紧闭,面无血色。天心道长不敢怠慢,赶紧让两个樵夫把欧阳循道抬进厢房,并让道童把其他人等都先请到门外。过了好大一会,道童请欧阳林菲、文天祥进屋,刚进屋天心道长便对两人道:“我用银针帮老人家暂时止住穴位,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说着走出房顺手关了门。欧阳林菲顿时泪如雨下,双手紧紧捂着老爹的手,却又不敢大声哭出来。欧阳循道缓缓睁开眼睛,努力动了动手指,喘着粗气轻声说:“文公子,你过来……”文天祥赶紧走过来蹲在床边,握着欧阳循道另一只手。欧阳循道又喘了两口粗气,轻声说:“先祖变卖祖产,自北迁居,迁居,迁居于此,为一,为一,为,一画卷。菲儿,画卷,托付与……”话未说完,欧阳循道就咽气了,文天祥蹲着的双腿不觉跪了下来。欧阳林菲看到多年相依为命的父亲突然阴阳两隔,心底一阵刺痛撕心裂肺地袭来,顿时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令闻者无不动容。
原来,欧阳循道一大早去山中捡拾木柴,却一不小心跌倒,两个上山砍柴的樵夫兄弟认出是教他们孩子识字读书的欧阳先生,便赶紧将老先生抬回家,欧阳林菲知道天心道长医术高明,便抬了过来。可怜欧阳循道伤势过重,已然回天乏力了。天心道长便安排道童为欧阳循道准备度亡道场,亲自设坛建蘸,追摄亡灵,襄助欧阳先生早生人天,永离丰都地狱之苦。
夜色笼罩着仙都观,香案上摆着一对白色蜡烛,堂风吹过,烛火不停地明灭闪动,下面依次摆着牌位、供品。灵柩前放着一只盛着油的碗,油里沁着一条白色的灯芯,灯芯的另一头已经燃烧过半,黑色的细烟不停向上冒着,发出难闻的气味。文天祥站起身来,用剪刀剪了一点灯芯下来,顿时又亮了许多。想起一幕幕与父亲一起的温馨往事,欧阳林菲的眼泪又止不住簌簌而落。
两天来欧阳林菲哭的太多了,几乎没有进食,看着她消瘦的面颊,红肿的双眼,文天祥想转移一下她的精力可能会好些,便对天心道长和欧阳林菲言道:“家父仙逝时,而自己年少尚未尽孝,每每想起也是这般痛心疾首,想着他老人家去了何方?是否还能相见?请教道长,死生之间有何解脱之道?”见欧阳林菲停止了痛哭,天心道长回道:“世间之物,人人得之则喜,失之则悲,其实悲喜都在一念之间而已。没有失,怎知得;不知死,焉懂生。死生亦如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如一。”文天祥听后问道:“既然生死如一,为何世间生者倏忽而逝,而死者长已矣?”天心道长回道:“万物未生,天心无改。人生在世弹指一挥间,不过百年,死而不亡则寿,所见不同而已。”文天祥突然有所悟地自言自语道:“这就是了,当生则生,当死则死。”天心道长右手抚须,微笑着点头道:
“湖山一梦事全非,
再见云龙向北飞。
叁百年来终一日,
长天碧水叹弥弥。”
说着迈出殿门,背着手走入茫茫夜色。文天祥听了这几句似有所悟,却又没有完全明白天心道人在说什么。此后,文天祥取《庄子》“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之意,自号浮休道人。是月底,文天祥被启用掌理军器监,兼管直学士院,二人便收拾行囊,动身前往临安。到了临安安顿好之后,欧阳林菲想起家父的遗愿,将一卷封装好的书画卷轴交给了文天祥,这么多年来连欧阳林菲自己都没有看过这幅画。文天祥小心翼翼地打开卷轴,缓缓展开后,当即瞪大眼睛愣在了当场,脱口而出道:“千里江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