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1 / 3)
回鸩羽卫的路上,小武自知理亏,安静地将自己蜷缩在车厢一隅,手里抱紧食盒,将头埋进双膝间不敢看师傅。他本以为师傅不愿意再理他,不曾想她先发话。
“这糕点你带回去和大家分了吧。”她开口。
小武猛然抬头,“师傅不尝尝?这不是您最喜欢吃的东西吗?”在他的记忆里,师傅是一个寡淡到无欲无求的人,似乎从没有自己的欢喜厌恶,这么多年,他不知道师傅喜欢吃什么用什么穿什么——虽然她总是穿白衣,但那应该不是她喜欢的,只是正好有白色的衣衫她就穿上了,部下们认为她喜欢,所以每年量裁新衣也都是按白色添置。
鄢莳没有说话,只是把头转向窗外。入夜熙梁城依旧车水马龙,正巧路过市集,人声鼎沸,有不少来自西域的卖艺人在杂耍。西域吗?她目光逐渐散了焦点,思绪飘到很久远以前。
一路流亡,食不果腹,连生死都是一线之间的问题,那时候她和殷炎哪里像个熙梁城养尊处优的世家孩子,落魄的丧家之犬,活着都是幸事。那个时候起,她就不再有那些莫名的执着,衣食住行,但凡能凑合的她都可以接受,自己的喜好也慢慢摒弃脑后。记得有一次,她与殷炎急行军半月,又在山里打了三个月的伏击战,每日糙米野果果腹,三月后他们再闻到肉味时两人反倒都反胃地吐了一地苦水。
她看看小武,这少年目光干净清澈,现在有点怯懦,应该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想起从雪域的地洞里把他带出来时,他也是这样的眼神,干净得让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自惭形秽。他虽然也历经磋磨,但始终未曾泯灭本心,不曾经历过人心险恶,造化弄人,还是一如稚童天真无邪。
真好。她浅浅微笑。
“湘王可曾与你交代了事情?”她突然问。
小武猝不及防,连连点头,像是想到什么,又急忙摇头。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师,师傅,殿下说的是真的?卫中真的有渭王余党的暗桩?”他目光犹疑不定,“虽然徒儿也不信单是云中庄那些人就是全部,可他们真的能渗入鸩羽卫?这可是您这么多年的心血……”
鄢莳倒是云淡风轻,“人心鬼蜮,鸩羽卫也并非铁板一块。这段时间发生如此多的事情,卫里出手却总是失去先机,我和陛下都认为是时候拔毒除瘤。”
“可是湘王……”
“不破不立,湘王这些年也全不是在沉溺歌舞,我们需借助他的力量从外面,一举击破,敲山震虎。”她看到小武眼里的惴惴不安,宽慰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怀疑同僚,但这是证明他们清白的唯一方法。”
“师傅不问殿下交代了什么吗?”
鄢莳摇头,“这是你与他定下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身边布满眼线,并不适合参与其中。”末了,她忍不住再多说一句,“我不愿牵扯你入局,可既然木已成舟,我只能告诫你,身在局中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对人全无保留,也包括我。”
“师傅!”小武猛然抬头,发现她的目光已经移向远处的星夜,“师傅呢?师傅对陛下也有所保留?”他不甘心。
“……我对他保留最多。”一声叹息,喃喃低语,他听出其中的无奈与感伤。
小武哑然,一路沉默随着她回到卫中。马车颠簸,他看到与自己咫尺之距的人,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从十年前开始,他就以能与她并肩为目标,可是当自己越走近她身边时越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近,不是那种可以努努力就能望其项背,而是那种鸿沟难越的云泥之别。因为她经历过他不曾经历的一切,短短的十数年经历过常人一生也无法历尽的变数,这是时间和命运予她的劫,予小武的天堑。
一直以来在她身边的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可是这几年小武越发能清楚察觉这二人之间越来越深的裂隙。孤独,他慢慢在师傅身上看到孤独,越来越深的孤独。是否有一天,师傅终于成为伶仃一人,这熙梁城里再也没有牵绊之人,她就会挥袖离开。
二人从马车上下来时,那位老仆妇急匆匆上前同鄢莳又耳语了什么,她眼神一凛,即刻又翻身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