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1 / 6)
七十一
庄稼人的劳作,都是按照节气安排的,到了什么节气干什么活儿。拿老秋打场来说吧,必须立冬以后。因为这个节气的天才刹冷,地冻住不再开化,天上下的雪也能存住。地动硬了,磙子压上去,才不能把粮食压到土里。放在屋外的一桶水,一夜之间能见到厚厚一层冰,也就到了打场的时节。
其它季节种地的时候,人们都分散到地里,看不见多少人。顶多是路上遇见,或者是地邻见面打个招呼。再不然是歇气儿的时候,三、两个人凑到地头,抽上一袋烟,聊聊庄稼、聊聊天气、聊聊农活。可到了打场则不然,打场和砌墙垒垛是一样的,那场面叫一个热闹。大户人家可能自己一个场院,自己有长工,自己干自己的。小家小户的大多数都是几家、十几家集中在一个场院。然后亲戚朋友互相帮工,轮流给各家打场。粮食一进场院,场院立刻热闹起来,吆喝牲口的声音、联替1击打豆荚的声音、庄稼人说说笑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特别今年是个好年头,如果不是兵荒马乱,连要饭花子都能吃得肚皮溜圆。丰收了,不管粮食能卖多少钱,起码到下一年,孩大老小能有饭吃,不再挨饿。干活的时候,心情也格外的好,免不了放声唱两段小曲,说上几句厘戏话。到晚上住工,也会去烧锅打上斤酒,拣两块豆腐。条件好的杀只鹅,美美地吃上一顿。注释1联替:地方称呼;一种农具,用来击打粮食。有地方称联枷。
打下了粮食,挑成色好的,先把地租交了,租子是踏不下的。早晚都要给,不如干脆直接从场院送到东家家里,还省得往家里折腾。再者说,即使拉到家里放一段时间,也不长秤反而还掉秤。当然,东家也愿意佃农们早点交租,收到自己粮仓里,心里才踏实,俗话说:一吊赊欠不如八百现。
杨老太太真的很守信用,收租一开始,她穿戴严实,掐着她的小烟袋,守在粮仓前。按照原来的账目,与前来交租的佃户重新核算租子,一般都是按三成半收,极个别的有三成或四成的。为收租的事儿,七老爷跟老娘咯叽1了两次,也没奏效。老太太坚持老规矩,寸步不让。七老爷拿老太太也没辙,只好放任不管。反正现在爱好看小牌、打天九,索性天天出去玩,收租的事儿由杨义做了。注释1咯叽:方言;反复的商量、请示。
杨仁也没有敢忤逆老太太的意愿,把豆腐坊外间的两铺大炕重新盘一次,窗户该堵的堵上,墙该抹的抹。天一冷,花子们陆陆续续地上来了。老太太还是有点不放心,把白淑珍找来,让她帮助照顾那些可怜人。老太太拿白淑珍不当儿媳妇,而是干闺女一样,娘俩还挺合得来。白淑珍的为人,老太太还是十分信得过。让白淑珍天天去伙上,找儿子杨义,按人数领粮食,并吩咐一定要让花子们吃饱,想办法给弄些咸菜、汤,过年过节或者偶尔改善一下。了了心愿,老太太每天和孙子、孙女玩玩,或者烧香念佛。
因为收留要饭花子,当初杨宗在的时候不赞成。到了七老爷掌家,心里也不同意。如果不是老太太坚持,他早把那大炕扒掉,改成仓库了。现在家里的事情,基本都是他说了算,虽然几次盘算着要动手,但思考再三迟迟没有行动。一是老太太还在,怕她闹起来,万一搞个宫廷换帝,他当家人的位子也坐不稳,毕竟老太太在家里的威望没人能比。除了他们这一支,其它的几支都对老太太是唯命是从。二是他也是听杨仁的劝。七老爷为了稳固自己的位子,极力地拉拢杨仁、杨义哥俩。因为他们俩的父亲不在,没有后台,很容易成为自己的人。杨仁知道谁有势力,也甘心听从七老爷地吩咐,极力迎合七老爷的做派。另外,杨仁特有心机,肚子里净是道道,经常给七老爷出一些主意。杨仁劝他的意思是,那些花子可以留着,顶多一年白种一垧、两垧苞米。在外面能够换来一个好名声,更何况发给他们吃的,可以告诉杨义,拿一些陈粮充数。另外,也可以防止那些人偷盗、打劫,关键那些人还不能得罪,人要活不下去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晚上给咱放一把火,烧了粮垛遭损更大。如果嫌他们白吃饭,可以让他们给拣粪、弄柴火,也亏不了多少。于是,七老爷想撵花子滚蛋的事,暂时撂下了。
老太太勤勤恳恳地积攒下来的家业,像杨树青、杨树春一样踏踏实实地做,或者像杨仁、杨义一老本实地干,也会过得更富裕。可在一捧粮食中,总有几个瞎糠瘪粺,三少爷杨礼就是典型的一个。以七老爷、七娘的做派,教出的孩子,总是偏出杨家的门风。七老爷的大孩子是大姑娘,那脾气像七奶奶,三句话不来就敢动手。十五、六在家呆不下,早早地嫁出去了。婆家是二区的小买卖家,日子还算殷实。嫁过去之后,婆家也没得消停,天天闹得鸡飞狗跳。下一个是杨礼,杨礼除了吃喝嫖赌,其它是任嘛不干。连杨树青家四少爷杨智都能跟着下地,帮杨树青检查雇工们做活,督促马倌、猪倌喂草添食,打水饮牲口。可杨礼每天除了要钱是活,其它是提不起来了。谁如果说他,他还跟谁驴性霸道1的,再弄大劲就寻死觅活的。爹妈管不了,奶奶也说不听,其它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也不愿意管闲事,导致他继续为所欲为。注释1驴性霸道:方言;没有礼貌,出言不逊,忤逆。
人啊,在家有人惯着,他以为天下的人都得惯着他。杨礼早上把饭碗一推,筷子往桌子上一扔。披上衣服提鞋就走,三少奶奶见了想说什么,张张嘴又把话咽回去,没敢吱声。杨礼一抬脚蹬开门,穿过院子,见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路过的时候,拍了五少爷杨信一个“脖拐”,打得杨信愣眉愣眼地看着他。四姑娘说:“三哥你干啥?我们玩得好好的,也没招你惹你,你打五哥干啥?”
杨礼瞪了她一眼说:“数你嘴欠,要你多嘴呢?欠欠的一天,说不定哪天我找个拍花的1把你卖了。”注释1拍花的:方言;人贩子。
四姑娘一点都不让份儿:“有你这样当哥的吗?要卖也得爹妈卖,哪有你卖的份儿?看我不找七娘问问,干啥要卖我。”
杨礼扬起手:“让你嘴快,我让你去问,我把你嘴打歪了,让你以后嫁不出去。”
杨义正好走了过来,看见他们说:“三弟,干什么呢?你和几个小孩子扯什么,人家玩得好好的,你招他们干什么?”
杨礼说:“二哥,小孩子敢顶嘴。是什么家教?都该收拾收拾的时候了,不然还有个规矩没有?”
杨义说:“得啦,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咱叔叔婶婶都在,用不着你操心,快走你的吧。”
杨礼嬉皮笑脸地说:“二哥,走也行,看你方便不?摘1我两个。”说完用手指捻了捻。注释1摘:方言;借。
杨义说:“我哪里有钱?伙上分的月份钱都在你二嫂那里呢,再说,我那俩钱你也看不上眼。”
杨礼说:“你就抠吧,你自己没有伙上还没有?先借我点,等再分月份儿钱,你全扣下不就完了?咋死心眼呢?”
杨义说:“那你去找七叔说吧,七叔让我给你拿,我就给支。过去奶都说了,月份儿钱不让给你,让给他三婶。”
杨礼十分不满地说:“有啥大不了的?用几十块钱还得找这个找那个。敢情你们管钱的随便用,我用点就他妈这个不行,那个不让的。让你们掖着攒着吧,有钱不花,省省窟窿等。一场大风给你们刮得影形无踪,一场火烧得你们腚眼子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