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1 / 8)
十
至于赵媛儿什么时候大脑清醒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人已经被带进院子。女人一旦被带入到窑子里,等于被投入狼口虎穴,想要脱身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在众多的选项中,对于赵媛儿来说,进窑子是最不可以接受的,传统的礼教教育,孔孟之乡的后代,贞节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是用生命来换取自己的清白都在所不惜。可偏偏事与愿违,本来平平静静的生活,如今被扔进油锅中煎熬。有人把她送进一个房间,然后再也没人管她,剩下她一个人努力地转动脑筋,让自己清醒一点,想想自己的处境,如何应对如今所发生的一切,给自己设定一个结局。环视四周,想从自己所处的环境来捋顺一下。其实屋子很简单,一铺小炕一套行李,炕的一侧放着一个柜子,用来放衣服的。墙上贴着仕女图的年画,还有两张粗糙的春宫图。地上一个小圆桌和两把小兀拉凳,桌子上放着一套粗瓷茶具。靠墙角放着一个洗脸盆架和一个铜盆,另外还有一个便桶,北方的便桶和南方的马桶还不一样,稍矮一点且非常简单,实际是个小木盆带个提手。房间正面有一门一窗,简单木格设计,一看就是普通的手艺,贴着廉价的窗户纸。其它三面没有窗户,如此设计,也是防止窑姐儿逃跑。再看屋子其它地方,光秃秃的棚顶,连根房梁都没有,想要上吊都没有地方栓绳子。当然,更没有绳子。
赵媛儿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对于这种地方,虽然她从来没有来过,但一点也不陌生。富德业过去经常跟她讲,甚至是炫耀,哪里的姑娘,才艺多么、多么的好,什么地方的谁谁活儿最棒,什么地方的娘们最漂亮……还讲一些窑子里的规矩,窑子里的事。平时闲着的时候和阚娘唠闲嗑,阚娘也说,听街坊邻居们讲窑姐的悲惨故事。所以,在赵媛儿的心中认为,窑子是火坑,是狼窝。对于一个正统、正经人家的女儿来说,留下来比杀头都不可能接受。她如今已经顾不上再想其它的,只能思考自己如何能够脱离淫窝。逃跑是不太可能,初来乍到路径不熟,可以看出来,他们戒备不能太松懈,再说即使跑出去,被抓的可能很大。另外,外面的地界儿,对她来说也是陌生,该去哪里自己都不知道。唯一的办法是赎身,赎身的钱不成问题,可谁来给自己赎身?离开富家爹娘不知道,至于阚娘她什么时候能够稍去信,还很难说。如果找老鸨王八说自赎更不行,别的不说,钱都拿不出来。一旦露了钱财,立刻会被王八、爪子们搜去,最后闹个人财两空。除此之外,想保住自己清白的办法只有死,可看看四周,想死都没有一个办法。越看越着急,越想越上火,急得她团团转也无计可施,只能自己暗自流泪。
正在赵媛儿独自伤心之时,外面院子里有人在喊着什么。然后又有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听动静人不少,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不久没了声音,看样子是去别处了。她正留心外面的动静,门被人哗啦一声推开了,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男人体型偏瘦,相貌普普通通,穿着一身还是很讲究的,一身绸缎,头戴瓜皮小帽。进屋喊道:“哎,新来的,没有听见喊你们吃饭去啊?”
赵媛儿低着头,喃喃低语地说:“俺,俺不吃。不饿。”
那个人也不知道是听清楚还是没听清楚,笑着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和啥过不去也不能和饭过不去。”
赵媛儿靠在炕沿,两手绞着衣角,心里寻思着:俺现在已经进了淫窝,宁死也不能从,坚决不吃他们的一口东西、不喝一口水,即使是饿死渴死,还省得去想其它死的方法了。
那个人见她不说话,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也不用多琢磨,来到这里就乖乖地吧。我不相信你一顿不吃,还能三天不吃?你的漂亮小脸蛋饿抽抽可白瞎了。”
都说山东人倔犟,可能是骨子里传下来的,赵媛儿还是闭着嘴唇不说话,连头都不抬。
“呦呦,还犯倔了啊。告诉你吧,刚来的都这样,治你们的办法多了。用不了十天半月的,都得给爷接客去,识相点,省得自己受苦遭罪。不过还真别说,小模样还真可人儿,让你接客真有点可惜了的。那老妖婆子是个醋缸,不然爷就收了你。”见赵媛儿还是不说话,然后又说:“还是听爷的话吧,乖乖地去吃饭,挨饿是自己的事。等哪天老蒯不在家,爷来让你‘陪柜’1,好好地伺候伺候你,教教你干活,将来那可是本事。”说完,见赵媛儿不搭言,独自自言自语地走了:“不吃拉倒,还省一顿粮食……”注释1陪柜:妓院春典;陪大茶壶睡觉。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外面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心急,零星的放几响炮仗。要在往年,赵媛儿早和爹娘与杨宗一起张罗过年了。现在正是女人们蒸馒头、摊煎饼、包豆包、包饺子、撒年糕……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爹和杨宗也会杀鸡、磨豆腐、扫房子、买年货。可如今自己身陷囹圄,性命攸关的时候,一想起来更是伤神,一下午就这样悲悲切切的过去了。到了傍晚的时候,外面点起了灯火,又听见有人在喊吃饭,接着又有女人们的嬉笑声。至于开不开饭,对赵媛儿是无所谓的,她已经抱着宁可饿死,也不吃一口窑子里的东西。
还没容她多想,门又被推开,那个人又来了,不过没有进来,站在门口朝赵媛儿喊:“新来的,你出来一下。”
赵媛儿还是一动不动,小声说:“不饿。”
那个人说道:“爷没有问你饿不饿,是让你出来跟爷走,去前堂一下。”
赵媛儿迟疑一下,想了想,还是起身跟着那个人出了门。后来她才知道,这个人姓秦名授,是窑子的大茶壶。香艳班是两口子开的,平时班里人叫大茶壶,也就是王八为秦爷,老鸨儿叫秦妈妈。秦授领着爪子也叫毛老虎们当保镖看门,管理车马,看管窑姐儿别私奔、逃跑。外出“出条子”1贴身陪同防止私逃,还要防止有人闹事、漂账2。秦妈妈负责女人做老鸨儿则负责迎来送往,招待客人,管理窑姐儿的日常和接客,管理大了3的活计,吃喝拉撒的。注释1出条子:妓院春典;妓女外出陪客。2漂账:妓院春典;白嫖不给钱。3大了:妓院春典;女佣人。
院子里已经灯火通明,各房都掌灯了。不知道是因为要过年,还是平时就是这样的。院子里挂着好多的红灯笼,还有两串气死风灯,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昼。院子是个三连院,头一个院是招待客人的,中院是窑姐儿们的卧房与老嫖们1陪睡的地方,后院是马棚和大了、爪子的住所。赵媛儿跟在秦王八的后面,朝前院走去,窑姐儿和大了们,仨一伙俩一串地朝厢房走去,看样子饭厅在厢房。那些人看见赵媛儿走过,都在一起指指点点,嘀嘀咕咕的评论着,看样子是议论班子里来新人了。当赵媛儿正走着的时候,在她们嘀嘀咕咕地声音中,听见“呀”一声惊呼。赵媛儿低着头,也没有敢四处张望,心一横,你们爱咋说就咋说去吧。注释1老嫖:妓院春典;嫖客。
来到前院的一个厅堂,秦王八把她交给一个女人后,便出屋去饭堂管理那些人。女人坐在一个方桌旁,方桌上放着些干果、水果、茶水、烟匣子。方桌上方一供台,台上两只大红蜡烛突突地窜着火苗,上面放了一些贡品,中间是一香炉里面盛满香灰。上方是一画像,看来是他们的祖师爷或者是老祖先,画像上面是一个长髯俸貌,骑马持刀,与关公像略同,但眉白而眼赤的神像。这个是窑姐儿信奉的“白眉神”,也是窑姐儿的祖师爷。在厅堂的东侧还有一个供台,只不过小了一些,上面的东西差不多,供奉的是保家仙,胡三太爷胡三太奶。西面也有一个,不过供的是灰家仙,原来妓院和窑姐儿们把老鼠视为财神爷,拜它能财源广进。
再看看这个女人,三十多岁已经是徐娘半老,长得是五大三粗,一脸的横肉。如果不是她穿红挂绿,头上带的配饰和绢花,那十足是一个爷们,就连声音都是憨了吧腾1的。她就是老鸨儿秦妈妈,可能是赵媛儿初来乍到,她说话还算客气:“你是赵媛儿吧,你想必也看出来,我这里是个啥地方。说白了,就是前门迎新,后门送客的地方,吃的是‘捞毛的’2这碗饭。听说你男人‘别古’3了,主家把你送到我这里,以后你就要在我家‘出盘子’4、‘拉铺’5‘出条子’。”秦老鸨说的都是“春典”6,赵媛儿听个稀里糊涂,但大概知道她说的是入她们这一行。注释1憨了吧腾:方言;声音低沉。2捞毛的:妓院春典;卖淫业。3别古:方言;死。4出盘子:妓院春典;陪聊。5拉铺:妓院春典;卖淫,陪睡。6春典:行业用语;行话。
赵媛儿问秦老鸨儿:“婶子,俺不知道咋称呼你。”
“你叫我秦妈妈吧。”老鸨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