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私塾一年(1 / 1)
1938年下半年,镇上的小学仍未开学。农村里有的村子办起了私塾,一些学过旧学的知识分子,为增加收入,教书糊口,当起了老师,也使学龄儿童能读书认字。我们村子南面李家村,在一座空的小庙里,请了一位姓刘的先生,办了一家私塾,教了十几个学童,家里就叫我去入学。
听说刘先生是从外地请来的,个子不高,黑黑的四方脸,不像一般教书先生穿长袍,而是一身短衣打扮,像个农民。小庙只有两间屋子,里间给先生当卧室;外间为学堂,放了几张桌子,几条长凳,正中墙上贴了一张用红纸写的‘大成至圣孔子之灵位’的牌位,靠墙放了先生坐的桌椅。
第一天入学,我先向孔子牌位三鞠躬,再向刘先生三鞠躬。行礼以后,刘先生问我,上过学没有,我回答上过小学四年级。刘先生叫我从《三字经》,《百家姓》学起,说以后再学四书五经。四书就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就是《诗》、《书》、《礼》、《易》、《春秋》。我在私塾学了一年,从《三字经》、《百家姓》开始,一直学到《孟子》,还学了《幼学琼林》。
刘先生的教学方法很简单,每天早上八点钟开馆后,叫每个学生逐个到他跟前,把书交给他,然后转过身,背向先生,摇头晃脑地背昨天先生教过的几段书,如果背下来了,刘先生就一句一句地教下面的书,他念一句,学生学一句,从来不作解释,直到念完一段,叫学生从头到尾再念一遍,学生能念下来了,就算教完了。刘先生对每个学生的学习进度,是根据学生的接受程度来定的。对聪明的学生,记忆力强,每天都能背出教过的书,刘先生就适当增加学习内容,加快进度;反之,就减少内容,放慢进度。因此,同样学一本书,有的学生一个月学完,有的则要学两个月。
刘先生桌子上放有一把戒尺,当学生背书时,有时会因忘记或紧张而卡壳,背不下去,刘先生会提示一两个字,如学生仍想不起来,刘先生会提示一句或两句,如学生还是背不下去,刘先生就拿起戒尺轻轻地打一下学生的头,叫学生回到座位继续背诵,等其他学生背完教完,再叫这个学生去背诵,如果仍背不下来,刘先生就会叫这个学生伸出左手,手心向上,用戒尺打五到十下,学生必须忍痛让先生打,哭喊几声是可以的,但是,不允许反抗不让先生打手心。如果学生反抗,刘先生就会发火,把学生的裤子扒下,爬在长凳上,用戒尺打屁股,直到学生求饶,表示以后好好念书,不再反抗,刘先生才会住手。这时,学生的屁股又红又肿,以后多少天只能站着念书。这种情况虽然很少有,但是,有一次也就杀鸡儆猴了,使学生们望而生畏,不敢跟先生对抗了。
每天下午,是学写字。小一点的学生学描红,大一点的学生则临帖,我曾临摹过《柳公权》、《魏碑》。每天写多少字,也是根据学生的能力来定,至少要写一页。每天写完后,第二天早上背书时,交给刘先生。刘先生教完书后,再批改学生的写字作业,写得好的字,刘先生会用红笔打上圆圈,并在每天写字的页面上,注上日期,以防止学生偷懒。除了背古书和写字,没有其他课程。
每天在私塾学习时间约六、七个小时,上午八时到十一时,下午一时到四时。一般上午到校后,等刘先生叫去背书教书,之后就自己把新教的书默念,直到自己认为能念下来为止,如果有字不认识,可以插空子,在刘先生教完一个学生,再教一个学生之间,拿着书去问,先生会马上告诉你,但不能说古书上讲的自己不懂,要求先生讲解,因为刘先生讲过,书念多了自然就懂了,你现在不懂,是因为你念的书少。
等刘先生把所有学生的书背完教完之后,开始批改写字作业时,学生们就可以大声念书,也可以像唱歌似的高声唱书,既要念当天教的书,也要念过去学过的书。有时刘先生会宣布,明天除了背新教的书,还要抽着背过去学过的书,这叫‘温故而知新’,于是,学生们就紧张起来,就更加努力地念书,一时朗朗的念书声,飘扬在学堂内外,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学生们稚气的童声。
中午,学生们在刘老师宣布放学以后,纷纷回家吃饭。我从学堂走到家里,要走十五到二十分钟,在家吃过中午饭,下午一时前回学堂。刘先生一个人住在学堂里,自己做了一个小炉子,捡点枯树枝,在小铁锅里做饭。我们学生们为讨好先生,往往在返校的路上,捡一些树枝、柴草,放在先生的小炉子边上,如刘先生看见,朝你笑笑,就感到非常高兴,觉得达到了讨好先生的目的。
刘先生一般中午都是吃米饭,炒一样蔬菜,有时蒸一个鸡蛋,还有从家里带来的用玻璃瓶子装的肉食、辣椒等,当时觉得刘先生的伙食真好,比我们学生吃得好多了。因为我们学生家里,多数都比较穷,中午只能喝点菜粥。记得当时周围几个村子,凡是有送孩子来上学的,只要杀了猪,学生家长都会让孩子给刘先生带来一块猪肉。刘先生为了中午能吃上猪肉,先把猪肉洗干净,切成块,放在小锅里,加上酱油等佐料,点上火烧开后,再用木材改用小火慢慢煨。然后再叫学生逐个背书教书,还不断抽空去翻炒锅里的肉,这时学堂里肉香四溢,使我们这些很少能吃上肉的学生,垂涎欲滴,老是朝屋外房檐下的小锅子看,连念书的声音也不如以往响了。
每天下午回学堂后,一般都是写字课,大家安静地在砚台里加上水,磨好墨,用毛笔蘸墨水,在写字本上写字。这时,刘先生有时坐在位置上看书,有时打瞌睡,也有时去侍弄学堂边上种的菜地。当刘先生在学堂时,大家都很安静,不敢乱动,最多做做小动作,互相写个纸条,扔个纸团,做个鬼脸;一旦刘先生离开,调皮一点的学生就会离开坐位,有的坐到刘先生的座位上,学刘先生的口气,假模作样地叫别的学生去背书,并用戒尺打背书的学生,一会儿两人就闹成一团,让大家感到可笑;有的则用纸画上一只乌龟,乘别人不备,贴在人家背上,让人取笑;有的用墨在脸上画眼镜,涂鬼脸,互相吓唬。直到听见刘先生快到门口时发出咳咳声,大家马上安静下来,回到自己坐位,各自做作业。
刘先生似乎知道学生们在他离开时,会做一些调皮捣蛋的事,只要不触犯师道尊严,就不会管,因此,在回学堂前故意咳几声,表示‘我来了’,让大家安静下来,也就算了。
我从1938年夏到1939年夏,在私塾学了一年,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幼学琼林》《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当时都能背下来,但是,因为没有学懂,所以,很快就忘记了。只是已学过的东西,脑子里总有个印象,后来听别人说起或从报纸杂志上看到学过的语句,还能想起是哪个书上的。
我也挨过刘先生的戒尺,那是为了讲义气,有一位同学弄坏了刘先生桌上的东西,大家相约不准告诉先生是谁弄坏的。刘先生非常生气,再三追问,大家都不肯说,于是,刘先生罚每人打十个手心。我第一次被打,咬牙忍痛,事后哭了一场,左手红肿了几天,回家没有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