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那段生活着实让我怀念。哪一个人如果不留恋他一生中最自由、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他准是喜欢自虐,难不成要时时想起那些让我们不寒而栗、瑟瑟发抖的往事及充满苦恼和忧愁的时刻吗?在那个暂时的家里,我上学、放学与小伙伴们一起写作业、做游戏,我们是那么容易满足,姚小波家废弃的仓房都可以让我们玩上整个下午,摸瞎、不许动、三个字、老鹰捉小鸡,能玩的游戏挨个儿上演,总之,我们有的是精力和时间,除了写作业就是玩儿,直玩到昏天黑地被各自的妈揪着耳朵回去吃饭才舍得分开,一吃完饭就立即自发地凑到一起琢磨新玩艺儿。星期天——那时候还是单休日——是我们一周里最开心的时刻,可以玩上一整天,我们可以跳大绳、跳皮筋和捉迷藏。姚小波长得很清新可人,声音很亮,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淘气程度不亚于我。她跳皮筋时喜欢配上道具,从家里拎出她母亲的菜篮子,一边跨在胳膊里,一边跳皮筋一边唱着口决:“一条大路闪金光,老奶奶提篮挎小筐……”她的母亲到处找篮子,要去地里摘菜做饭,简直快把家翻了底朝天,最终她瞄准了姚小波胳膊肘儿里随着她上下跳动着的篮子,她母亲几个箭步冲上来,将还没跳完的姚小波从缠绕的皮筋里揪出来,把篮子从她的小细胳膊肘儿里捋下来,气得直咬牙,却又打不得,骂不得,这不算犯很大的错误,却浪费了她许多时间。她母亲用手指狠狠地一撮她的额头:“疯丫头!玩,玩,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净给我填乱!”说完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扭头就走了。姚小波窘得面若桃花,我们都大笑起来,她一梗脖子:“笑什么?不许笑!继续玩!咱们玩一个不用道具就能跳的……玩‘学习李向阳吧’。”鉴于她刚才受了无端的指责和批评,我们一致通过,重新分伙,我和姚小波一伙儿,我们俩跳起来:“学习李向阳,坚决不投降,鬼子来抓我,我就跳高墙。高墙不顶用,我就钻地洞。地洞有枪声,我就往外逃!”我们玩得气喘吁吁,刚才的不愉快一扫而空,顿时忘到脑后。六年级时,我竟然和姚小波的二哥姚小海分到了一个班级,我弄不清楚是我太还聪明是他太笨,总之我们在同一个班级。一年之前我还不觉得,同班之后我竟然觉得他长得确实不赖,在我出现这种错觉的时候正巧是我对男孩子的态度发生转变的时刻,我突然觉得他们没我想像的那么愚蠢和不堪,似乎也有许多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地方,不禁开始摒弃前嫌,与他们为善,这一下子可不得了,我倒发觉自己开始有那么一点儿要喜欢他们的倾向:近水楼台先得月,就委屈一下自己,从姚小海开始吧。后来一琢磨,他母亲实在太厉害了,二年多了,只见她忙东忙西,没见她笑过,觉得这样的婆婆太难相处,也就做罢了。我不禁哑然失笑,在剖析了自己的小心灵深处的小念头之后,觉得那么小的孩子的天性竟然也能感知无论多么倔强都不能超越现实,在情窦初开的时刻还悄悄地去考虑现实问题,真够可爱的!总之,就因为姚小波的母亲,我对姚小海的喜欢还远远没开始,就结束了。
我想,我之所以觉得男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并且开始有想接近他们的想法,是因为我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变化是那么突然,以至于我根本没觉得它是变化。因为我太聪明,也因为我有太多的范例和版本,见多了成熟女人们在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和措施,所以,当它一出现时,我就知道该怎么对付它,虽然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以及为什么此刻出现。那是一个下午,一个我上六年级的下午,我在我兄长一起看电视,电视里演的是京剧《赵氏孤儿》,看得我是义愤填膺、泪流满面、握紧拳头,既为奸臣的残忍而愤恨,又为忠臣的大义凛然的牺牲和献身而感慨落泪,为了一个被陷害的忠臣的后代,不仅有人要献出生命,而且,竟然还把自己的幼子交给恶贼,并眼睁睁地看着他摔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我气愤至极,以至于不知首先应该骂哪一个,奸臣自然是要骂的,可我也想骂,他的孩子也是一条生命,也是需要被当作人来对待,而不是可以随意交换的物。说一千道一万,奸臣的存在是万恶之源,可是,为什么奸臣那么容易存在?又那么容易执掌权力?我一边痛哭,一边愤愤不平,看电视流泪是我自有电视机以来的奇妙的习惯,我不仅与剧中人物一起悲喜,而且还会绘声绘色地表演,没人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学着电视剧里的人物自言自语,重复剧中对白,竟然能够真得哭出来!哭完之后,就可以笑。直到自我表演——抽疯结束,我才一切正常起来。我捏着拳头看着,心中在衡量,为了赵氏孤儿而牺牲了那么多人究竟是不是值得的,为什么没有人有力量去铲除奸臣,却非等到孤儿长大之后,很多奇怪的现象,在大人的世界里。即将产生的对我的一生有着至关重要的坏影响的变化也是成人的世界的产物。是的,就在我痛哭流涕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裤子湿了,我跑到走廊里查看了一下,发现流血了。我没有惊慌,也没害怕,当时也没有难受的感觉,此后却折磨了我许多年。我学着姨妈们的样子,把卫生纸叠起来,用于止血。因为,在鲁村时,我经常会看到姨妈们背着男人叠卫生纸,然后揣到兜里,神神秘秘地跑到厕所里,塞到衣服里,我想,应该是用来做这个用的。过了一会儿,我就感觉不好了,觉得腰很痛,小腹胀痛,浑身的关节都粘连在一起,情绪很暴躁,看见什么都烦,我训斥了兄长几句,我觉得他在我面前晃荡很多余,兄长没理我,可我还是觉得他碍事,真想揍他两拳。谢天谢地,他是我的兄长,而不是我的弟弟,如果我是姐姐,那后果……不过,若我是姐姐,我就不会这么飞扬跋扈了,我从小就会被教育怎样做一个姐姐。母亲一回来,我就告诉她,她惊讶地叫出来:“这么早!你怎么这么早?哎……真是折腾人……你咋弄勒……噢,以后就这样弄……”“还有以后?”“嗯。每个月一次?”“为啥?”“……不知道……反正……就是这样。这证明你是大姑娘了,知道吧?以后不许那么淘了!”母亲一边生火做饭,一边和父亲说:“现在勒小孩咋来恁早?俺那时候都十五、六岁,有勒十八岁还不来勒。”“恁那是啥时候?吃勒不好,营养跟不上。现在勒小孩当然不一样。”就这么着,无形之中,我多了一个巨大的莫名的麻烦,情绪每个月抽疯一次。成为大姑娘的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不再讨厌男生,而且还似乎有些渴望。
有一次上体育课,体育老师发觉我跑得很快,就吸收我进校体育队,进体育队最令我开心的是能够和姚小海一起训练。体育老师让我练习一百米跑步,我跑起来呼呼生风,自己都觉得旁边的校舍成了一面密不透风的墙,速度之快,确实超乎我和老师的想像。姚小海刚刚跑完一轮,往回返,看我跑得这样快,也许是夸赞也许是打击:“哎呀!跑得这么快!校运动会上肯定拿第一。”我心里美滋滋地,与其说让我得意的是溢美之辞,不如说是夸奖的人的青睐。我越跑越来劲儿,越跑越快,很快就没力气了,兴趣就减退了,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跑,体育老师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目标,也没告诉我在这方面是否拥有天赋,以及会参加全市运动会。他只是让我没完没了地练习,无休无止地跑步,并且,同时跑的还有好几个女生,我的激情消退下来,而且,姚小海似乎也没心思夸奖我了,他的训练任务也很重。我就故意迟到,故意松懈,故意偷懒,以期得到老师和姚小海的看重及赞扬。体育老师无奈地对我说:“你如果不想练习,就不必来了。”我撅着嘴,不说话,其实心里是想练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练习,没有目标,我只是渴望老师给我个目标,但他却直接把我拿下。我沮丧地走了,心里老大不情愿,期待体育老师能够回心转意。但他却没有发现问题症结所在,我的体育生涯刚刚开始一周,就立即结束了。我想,我在体育方面,还是有些潜力的,但却没有得到正确的引导,没有发挥出来。学校在儿童节前夕举行爬山比赛,一大早,我们就排着队,举着红旗,唱着歌向蜂蜜山出发。到了山脚下,以班级为单位,集体登山,哪个班级的全部同学全部登上峰顶就算胜利。我们撒腿就跑起来,在上坡时跑步十分吃力,出发时,人群散成一片,挤在一处,很快,就分为三方阵,第一方阵是男生,第二方阵是女生和稍慢些的男生,第三方阵是老师和懦弱的女生,也有个别男生,为了不过于丢人,拼命挤入第二方阵。我位于第一方阵尾和第二方阵头,并且率先爬上峰顶,在全校的女生当中,我奋力地想攀登最后一个土坡,一只有力的手伸向我。我抬头,迎着初升的朝阳,在玫瑰色的光芒中我看到了一张充满活力的幼稚的脸庞,那张脸庞像太阳神阿波罗一样明亮,像那耳喀索斯一样美丽,我愣住了。“快点儿!抓住啊!”他鼓励我,“不要害羞,这是集体荣誉啊!”我本来正在专注地欣赏着姚小海的脸,忘记了害羞,一经他提醒,才想到做为女生,我还有害羞的义务和必要性,脸颊立即飞上两团火烧云,点把火就可以燃烧起来。我将手递到他的手心里,立即被他握紧,然后,我们一起使劲儿,他将我拉上山头。“你真棒!你是全校第一个爬上来的女生。”我更害羞了,脸庞已经在着火了,却来不及救火,美美地回味着与姚小海的牵手——平生第一次与男生手拉手,真是要命!如果每次牵手都让脸像着火一样,可真难受。不过,心里……是的,心里是甜蜜的,是享受的。该死的,一定是血液在作怪!从前,我一见到男生就皱眉,一看到他们就生气,根本不屑于与他们为伍,可是,现在,我的手碰到男生的手竟然会紧张、会羞愧、会躲闪、会幸福,真是过分!难怪母亲那么惊奇,原来她是担心这个,担心我对男生开始从排斥到喜欢。可是,这好像不由我控制,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从六年级开始,我再也不讨厌男生了。不过,从那以后,我倒反而不敢接近姚小海了,我觉得太危险了!他是我的同学,又是邻居,并且,天哪!怎么得了!我还被他握过手,传出去是要出事情的,于是,我开始躲避他。再也不和他一起上学、回家了,连与姚小波一起玩时也得看他在不在家。于是,我只能把精力放在关注我家的后院——我的姑姑家了。小学毕业以后,我考取了重点中学,并且搬了家,而他只上了普通中学,我们就断了联系,直到四年前回蜂城那次,我见到秀秀时,从她口中得知,姚小海结了婚,有了一个孩子,在三百附近开了家发廊,做起了美发师,日子还算过得去。
既然住在姑姑家前院,就不能不提及姑姑和那个混世魔王姑夫了,话说这对夫妻相当神奇,没有财产,没有家业,没有土地,姑夫只有一份粮库保管员的工作,竟成功地养活了四个儿子,并且个个长得高大健壮,不缺胳膊少腿,人人忙乱健全,四个儿子都辍学在家,不成人才,无所事事,不知他们是否有神灵暗中相助,竟还活得都很好。大姑夫十分瞧不起父亲,认为他是从农村来的贫穷无依的家伙,不会有什么大的能耐,因而,对待我们并不很热情,简直是太不把我们当回事儿了,表面上的礼节还勉强过得去,起初,我们一家住在车库时。他认为贫穷是我们应该存在的状态,这使得他有充足的理由趾高气扬地对待我们。一年后,我们搬到了他家前院的空房子,大姑夫着实上演了几出令人目瞪口呆、莫可名状的好戏。我们家依然没有电视机,我依然延续了到别人家看电视的传统,自然首先姑姑家。看了一些时候,一切正常,那天晚上,我正津津有味地看《海灯法师》,正看到他出家前的未婚妻被人设计娶走时,突然停电了,我哀婉叹息着告别了姑姑和姑夫,回到自己的家,心里一直惦记着可怜的女孩的命运及海灯法师的不幸,却发现我们家的灯是亮着落,并且前面、左面和左面的但凡有人住的屋子里都透着灯光。过了不一会儿,后院姑夫家的灯也亮起来。原来姑夫不辞辛苦把电闸给拉了,也真够难为他的了,四十好几的大男人,为了不让老婆的亲侄女和他的亲儿子们一起看电视,竟出此上策,即使我不愿意,也无法不记忆终生。二年之后,父亲就用做买卖赚的钱盖起了大砖房,父亲从鲁村的山上运来了木头,鲁村人们用木头都是去山上伐木或去森林里找,从前是随意乱伐砍的,后来有了规定不许砍伐,父亲并不知道,但姑夫竟然神奇地知道并且神奇地打听到了这些木头的来缘。夜里,他辗转反侧,考虑的问题并不是大义灭亲,而是父亲凭什么这么快就能盖起房子,他在蜂城住了几十年了,也没见过这么幸运的人,才走进市场几年,而且干的是城里人瞧不起的买卖行当,竟然能盖得起房子,想不通,简直是不可理喻,实在是太不象话,不管不行了!除非父亲不盖房子,否则,他就得做点什么事情,让他的嫉妒的天性得以慰藉。他不用心工作,不种地,也不肯出力干活儿,更不屑于起早摸黑到农贸市场去摆摊儿,因而家中的生活几十年如一日,除了四个儿子渐渐长大之外,生活方式没有别的变化,家中物品是越用越烂,越用越少,他怎么能允许别人的生活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发生那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从远不如他而远远地把他落在后面,他是怎么也不能咽下这口气的。就像一个妒妇得知另一个小少妇新添置了一件漂亮睡裙,她当然有责任使出看家本领找出各种蛛丝马迹好好的非议她,最好能将那件衣服扒下来扔掉,最好给她,反正,她没有的,别人也不能有。于是,第二天,早早起来,顺便说一句,平常他最喜欢赖床,抬起高贵的脚到公安局跑了一趟,成功地使我们损失了二千块钱。在二十年前,二千块钱是什么分量,每个中国人心里都清楚。不仅如此,他还教唆他的第四个儿子用砖头砸碎我们刚刚安装好的玻璃,砖头落在客厅的地上,差点砸到母亲。姑姑任由丈夫胡作非为,不闻不问,想必她被后妈虐待得智商有些严重下降,父亲是她唯一的亲弟弟——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她竟然这样关爱她的弟弟,让我没法不夸赞她。我屡次追问父亲,姑姑是不是亲姑姑,是不是后奶奶生的。憨厚的父亲训斥我:“胡说!当然是亲姑姑,你就两个亲姑姑!”“另外一个呢?”“另外一个……在老家,很早就被送人了。”我惊讶于后妈的手段,把丈夫前妻的孩子们都铲除干净,她就成了家中正直的皇太后,她的孩子就成了法定的继承人,不必总是忧心忡忡在她嫁进来之前就存在的孩子会分她丈夫的家产,干脆打发了出去。
姑姑原本是很喜欢我的,她一直想要个女儿,结果一次次事与愿违,就像一直盼生儿子的人盼来了与之性别相反的孩子。姑姑起先对我很不错,在她不耗费一分一厘的情况下,她并不介意对我表示不需要花钱应能表示的喜爱。有一次,她让我陪她去城北卖鸡,那是很冷的晚秋的一天,我穿得很少,一大早就随姑姑出门,傍晚才回来,午饭都没吃。一路上,我一直喊饿,“姑姑,我饿。”“饿啦,那怎么办?”她问我。我没办法,我身上一毛钱都没有。我喊了一路子,姑姑也没舍得花上一毛钱买一根麻花给我,一毛钱买一份尊重和感激原本是非常廉价的,遗憾的是,她并不这么认为,于是,让我饿到傍晚。姑姑是我们家在蜂城里唯一的亲人,但因为她对待我们比陌生邻居还不如,并且还不惜损害亲人们的血汗钱以犒劳自己的嫉妒心,我们搬到了新居之后就基本上与她断绝了联系。我也想不出有什么与他们联系的必要。后来,我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他们实在对于失去这么好的沾光机会感到追悔莫及,就在大表哥新婚之日邀请父母参加婚礼,想重修旧好。父母仁心宽厚,欣然赴约,母亲带我参加了大表哥的婚礼。母亲随礼的数字让姑姑、姑夫感慨万端,对我们的态度有史以来真诚而持重。内心实在懊悔不应该目光短浅,逞一时之气,否则指不定能从我们这儿得到多少好处呢,没准连大表哥的婚礼支出都由父亲来操办呢。
大表哥的婚礼酒宴在家里操办,现场异常热闹。前后左右邻居都携家带口若悬河来参加婚礼,随上十块钱就美美的吃上一顿,甚是划算。热闹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俊男娶一丑女。也不知姑妈和姑夫烧了什么高香,大表哥长得又高又帅,集结并发扬了他们两个人好不容易凑起来的全部优点,人见人夸这是一个千里挑一的帅小伙儿。大概是大表哥长得太出彩,将父母的优秀基因全部用光了,二表哥就长得十分寒碜,长长的一个葫芦脸,像苏东坡一样,但是因为没气质、没文采、没操守,所以只有一张长脸,没有别的了,而苏大学士戴一顶帽,留着长胡须,一股仙人道骨的文学大家风范,我这样侮辱东坡居士,用他来比喻没有才德的二表哥实在是罪过。小女子这厢为苏太守作揖陪礼了!三表哥的脸在娘胎里稍微矫正了一下,上下左右的比例还算没有过分失调,属于加长版的国字脸儿,不像二表哥那张脸像巨大的大脚板一样。到了四表哥就更好一些了,修成了方脸,又秉承了大表哥的帅气,长相很是入眼。我挤进人群,观瞻了一下大表嫂的尊容,嗬!还真是……从头到脚,没有一样儿能与大表哥匹配的,简直一切相反。一个又高又瘦,一个又矮又胖,一个仪表堂堂,一个又黑又丑,一个大眼睛双眼皮,一个小眼睛肿眼泡,还真是绝配。别人递给大表哥一支喜烟,他放在嘴里象征性地吸了一口,就立即给了别人,自己呛得直咳嗽。大表哥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引得周围的人们纷纷称赞他:“真是帅小伙!”“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小伙!”“真是难得,长得又好,品行又好!”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娶上门女婿,公正的人们实在不忍心虚伪地称赞大表嫂,雪上不能加霜,做人不能太过分。但是,人们不明白了,这次婚姻的促成根源是什么呢?仔细猜测一下就能明白,再闭塞的小城也知晓有所得必有所失的道理及金钱的魅力,表嫂是哈尔滨的姑娘,家里……兴许很有钱,有到什么程度很难评估,至少比大姑家富裕得多,为了“娶”这样一个相貌堂堂、品行端正的女婿,娘家舍出血本,几乎置办了婚礼所需一切家电及生活用品,还不要男方的彩礼,男方家办酒席所收的钱仍归男方所有,恨不得塞钱给大表哥,让他赶快娶了自己的女儿去。人群中不能不称赞表嫂家的人十分有生意头脑,这比买卖实在很是划算。新娘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一张又厚又大的嘴倒是十分灵巧,声音很好听,这种好听是相对的,本来很一般,但从这样的脸和这张嘴中传出来这样的声音,已经令人很欣慰了,总算让人觉得视觉受委屈的同时,听觉还可以忍受。另外,这张嘴能说会道,见男方的亲戚经人一指点就句句不离称谓。一听说母亲就是表哥的舅妈,她大大方方就叫:“舅妈!”为了这故作亲热的称呼,母亲必须回报一个大红包,她竟然还客气了半天,推托不要,真够令人惊讶的,这个环节已经进行了几百年了,她还有勇气虚伪和客气,真令人敬佩,最终她收下来了,但给人的感觉是不得不收下,是因为给的人太热情,为了不伤给红包的人的颜面而格外开恩收下。“舅妈,您真年轻!”“舅妈,您真苗条,您有两个这么大的孩子了,还比我苗条,真让人羡慕!”我作证,这不是恭维,这是事实,母亲那时候不过九十斤,而表嫂的身段像是生了五个孩子,一个年轻姑娘修得这样一副身材也不容易。我被姑姑塞给她,她一把抱住我,夸张得我以为她要非礼我,如果她不是女性的话:“这是小表妹?哎哟哟,你看看……长得可怜见的!大眼睛水灵灵的像她表哥,不像我从小就小眼睛单眼皮。才多大?个子就长这么高,将来准是一个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直把我给夸得不像我了才把我给丢开,继续用语言驳得别人的欢心。她的本领如此高强,以至于散席之时,众人都说这是一门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亲事,纷纷说大姑好福气,没花几个钱就娶进门一个这么懂事可人的儿媳妇,真是祖宗有德,三生有幸。大表嫂为后来者做了一个太好不过的榜样,其它三个儿子即使不按照这个标准娶媳妇也不太好意思问家里要太多钱,何况家里也没钱,除了满足四个儿子的温饱问题,简直没有一分钱存款,有这个不花钱还倒贴的儿媳妇做参照,三个儿媳妇就没法狮子大开口了。就是这样一个上杆子嫁过来的媳妇也没法让为人尖刻的姑姑满意,她逢人就说媳妇长得太丑,生了孩子之后更胖,竟然又生了一个儿子!真是罪过,她盼女孩都盼疯了,见儿媳妇生了儿子就更没法好眼看待她。天天骂她,扯着嗓门骂,用左邻右舍不用开窗户就能听见的声音骂,这还不算,大姑夫竟然也跟着胡闹,最终闹到这样的地步,趁大表哥不在家,公婆俩人竟然扯着儿媳妇的头发把她打了一顿。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五千年文化当中恶婆婆屡见不鲜,恶公公的形象无非是专制无情,坐在家族祠堂的正位上,令儿媳妇下跪,用家法责罚她,我还真没碰到哪本文学作品中曾经写到老公公挽起袖子像泼妇一样亲自殴打儿媳妇,其结果,把大表哥一家三口打到了哈尔滨,大表哥倒成了上门女婿。尽管夫妇二人被迫离家出走,另建家园,但姑姑还是不甘心,打电话苦难大表哥说她得了癌症,处于弥留之际,赶快要大表哥回蜂城。大表哥快马加鞭回到家中,却遭到软禁,气得他说不出话来,半夜三更从窗户逃出去,逃回哈尔滨“婆家”,从此不再回蜂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