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理想(1 / 4)
在率领殖民军登陆朝晟的东南岸时,欧达莱娅·盖里耶从没有想过未来会是枭首示众的下场。
当舰队用炮火掀翻了梁人的渔船,身着钢甲的卫兵捞起手足无措的渔民,将他押解至精通梁语的女将军身旁。捕鱼为生的梁人大字不识几个,哪见过这般阵仗,是有问便答,把半辈子的见闻都说与他眼中的金毛妖物,不求赏金富贵,但求自家平安。
但他浓厚的东南口音严重干涉了女将军的听力判断。到头来,他还得对着卫兵呈来的梁国全境图好生比划,凭手势和鸡仔啄米似的脑袋告诉这些怪胎,此地确实在梁国的东南海,处于郡城袅亭的边沿地带。
女将军示意卫兵暂且把渔民收押,进而回顾林海传达的奇迹通讯,同下属剖析梁国形势,决议进军何方。
从梁国的渔民麻布破衫里,她看到了凄惨过奴隶的羸弱贫穷。那萦绕鼻腔的鱼腥,连她这位经年渡海的将军都难以忍受,险将作呕;那饱受暴晒的皮肤,失去常人应有的活性,不仅皱巴似树皮,还戳满树莓似的孔洞。孔洞里尽是黝黑的脏污,只怕用针挑出来能长过瑶柱;那麻木的眼睛毫无生气,仿佛剧院里的木偶般任人摆布。
一言蔽之,梁国的民众生活得比奴隶更贫苦。仅此一观,她就能断言,由商人运输来的精美瓷器珠宝,不过是梁人受焱王鞭笞而产的绝品。谁清楚一件件绝妙的器具中,融入了多少工匠的血泪?这样的艺术绝唱,仅仅是人力堆砌的奇观,根本无法反映梁国的真实国力与文化水平。
因此,当士兵列阵于海岸,她拔剑立于桅杆下,以祈信之力斩断船帆,让她的旗舰停靠在岸,以此告诸士兵,此行永不言退。
有渔民带路,她的士兵迅速占领沿海的乡镇。在抓到和木灵聚落互通的行商后,她命令这些人教授她当地的语言音调,且替她翻译从政府机关查抄来的文书律法。
可梁国的律法之繁多,实在叫她这名外国来客百思而不得解。拿袅亭郡周围的九个县城举例,九个县城竟然有整整九套律法,条款千奇百怪、名目各不相同。譬如被她设为临时军务处的县城大堂,所施行的税收律法便是闻所未闻的荒唐。
农民买卖农物所得钱财,必须十税三——按瑟兰与格威兰的计数法,即是要抽取百分之三十的重税。不光如此,农民要是想在县城内摆摊兜售物品,还要交占道税;商人要是想置办货仓,还要交居物税;商铺的货物滞销,要交囤物税;商铺的货物畅销,要交流物税…
一个县城已经怪异至此,她全然不敢考量梁国的其余郡城是何等荒诞。如果说格威兰和瑟兰视国民如牛羊,牧养以农场,哺育以草料,定时取奶剪毛,危机时再行杀伐,聊以充饥。那么,梁国的官员简直是将活人当作芥草野味,挥刀便斩,弯弓便射。引火取暖后烧成草木灰洗头,扒尽骨肉后晒成皮草常服,力求物尽其用。
放眼望去,民众饥瘦如柴木,官员猥琐如豺狼,少数富户则是鄙俗如圣城的职业乞丐,远远观之亦心生厌烦。
最重要的,是这帮人的战线出奇地一致。在她的一队士兵随意击垮两支前来交锋的“私人部曲”——亦即当地富人自发筹建的兵团后,不管是乡间的农夫还是海滩的渔民,不论是城镇的官员还是村落的大地主,皆是主动投诚,试图与她的士兵搭上话,全不惧她们一族异于常人的外貌。更有甚者,不知从哪找来通晓瑟兰文字的翻译者,洋洋洒洒写了篇称颂瑟兰王室的文书,由士兵转交给她,看得她扶额蹙眉,怀疑这些梁人是不是丢了脑子,蠢得像是深林里未开化的木灵,活脱脱一群没有家国观念的原始人,更无危机意识可言。
她不禁感叹。
难道受继承者统治的领土,注定是无缘常理的荒谬?假如瑟兰的先祖不曾沉眠,圣城的武神没有失踪,帝国的贤者从未出走,大地还会是今日这般繁华吗?
不过梁人的愚昧正合她意。此行,本就为拓土开疆,替瑟兰王室征服新的土地与人口。梁人越是愚昧,她肩负的重担越是轻松。无需多想,她命令亲卫兵挑一些不甚配合的官员富豪,用木车押运到各乡各县示众。然后,她又调来熟知瑟兰文字的行商文人,让这些人翻译她的政令,并誊抄百份传达至各县各乡。当然,在这些人各自翻译、誊抄完毕后,她亲自核对一遍,挑出意味深长的冷笑,让亲卫把某些歪曲原文的人押进刑房严加拷打,务必问出是受谁指示,胆敢曲解她的政令。
她的政令当然是遵照瑟兰的法律,宽松对商人和农民的税收标准,加强对坐拥大量土地的领主的压榨。不说别的,单是让这群人交待自家的户口和耕地面积,并向她的新政府纳税申报,就触犯了梁人大地主的逆鳞——
甭说她这个南海漂来的金妖怪,哪怕是天武降世、焱王亲临,也没有大地主向统治者纳税交粮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