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外婆(一)(1 / 1)
外婆叫李玉荷。
玉荷在像常存这么大的时候,新中国已经成立好久了。
在玉荷的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候是每年收麦子的季节,家里可以做点麦糊糊吃。烧一锅开水,撒些糙面粉,煮成稀糊汤,再加点蔬菜进去,煮出来的麦糊糊十分香。夏天比较喜欢的是四季豆稀粥,然而粥里面的米粒少得可以用手指计数,粥里的四季豆居多,米汤都是清澈透明的绿色。冬天最常吃的是牛皮菜面。牛皮菜是家家户户都最爱种的,不挑肥,长势快,种一颗牛皮菜可以单单剐叶子下来吃,不多久叶子又再长。村里方圆几里的田地放眼望去,大多是绿油油的一片牛皮菜,油得发亮。
家里快没有面的时候,玉荷常常背上竹背篓跟着姐姐去山上挖野生的蒲公英、车前草、苦麻菜,煮在面汤里面,勉强对付一顿。记忆中最清晰的东西还是挨饿。不过农村人很有一套应付饥饿的办法,他们会挖丝茅草的根,洗干净泥巴,放在嘴里慢慢嚼,嚼出里面甜甜的汁水吃。收割完苞谷、高粱后,也会嚼新鲜杆子里面的汁水吃,味道涩涩的,不如丝茅草根的好。
玉荷家里有五个孩子,她排行第三。相比于大姐二哥,她不够年长,受不到父母更多的关注。相比于四妹五弟,她不够年幼,得不到父母更多的疼爱。可她却像一棵发亮的牛皮菜,很倔强地活着。每次吃完饭,其他的兄弟姐妹只管把碗筷一甩,只有玉荷很主动地收拾全家人的碗筷,拿到灶屋洗得干干净净。
五弟刚出生不久那会儿,爸妈为了方便照顾他,安排她和四妹把他们原先睡的那张木板床让出来给二哥和五弟。她二话不说,收拾好自己的衣服搬到大姐的床上去睡。大姐睡在猪圈上方搭的一张大石板床上。下面经常有猪饿的时候嘶叫的声音,猪拱猪圈石板的声音,还有猪粪的恶臭味。一到黄昏,这里是最先昏暗下来的地方。家里点不起煤油灯。玉荷摸黑上床时,常疑心自己万一踩滑了梯子,恐怕要摔到圈里的一堆猪粪上面。四妹刚开始搬到这里来睡时,是十分反抗的,大哭了一整天。爸妈不由得暗自抹泪,心疼道:“这四女造孽呐,这么小就让她受这种苦。”玉荷也十分可怜她这四妹子,对她事事都十分照顾。晚上,她和大姐把四妹安在最中间睡,怕她乱翻身。三姐妹同在一个被窝里,挤得紧紧的,抵御寒冷。
跟同龄人相比,玉荷还不齐别人的耳朵高。整张脸又黄又瘦,双颊的肉凹陷,颧骨凸起。乍一看给人柔弱无力的感觉。然而她总是挺起胸昂起头的,像一棵精神饱满的苍柏树。她薄薄的嘴唇紧闭,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射出犀倔强不屈的光。和村里其他的孩子们一样,每天都要背着竹背篓上山坡割猪草喂猪。可是玉荷不像其他小孩子光割大叶子的草,胡乱凑满一背篓回去交差。她动作利索,两只手快速在一堆野草上抓动,很快就薅下一大把。背篓装满了,她用右脚使劲将草往下踩实,腾出空间来打更多的猪草。最后她一个人背回去的猪草有其他两个小孩的多。无论是帮家里面背谷子还是担红苕,大姐二哥能担多少她也照担多少,担起担子走起路来又稳又有力,没有一丝小女孩儿的娇气。村里人对她无不赞叹的,谁也不知道那副小小的身躯里蕴含了多大能量。
村里人都知道玉荷的性子刚烈泼辣。王家新来的媳妇却不知道。她看玉荷身材长得瘦小,做事老实话又少,便不放在心上。一次,村里信佛的李太婆的佛珠不见了。李太婆忧心如焚,那是串跟了她四十年的佛珠,要他的儿子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李太婆的儿子到处找人打听。那王家新媳妇十分得意跟人道:“前两天我不是看李家的玉荷小丫头总在老太院子外转悠嘛,兴许就是小孩子家调皮,拿去耍耍吧。”然而这话像一股风吹到玉荷的耳朵里。玉荷正在家用把大刀剁猪草,一听这话,气得把牙齿狠狠一咬,把大刀用力一砍,竖插在砧板立起来。玉荷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冲到王家扯开嗓子大喊:“姓刘的!你给我出来对质!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了佛珠了?我早上五点钟起来到菜地栽菜,一直栽到中午才回去!李大婶、王鞋匠也在栽菜,他们可以作证!你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到李太婆家转悠了!吃了午饭我一直在山坡上打猪草,打完了回来就剁!有种你跟我到家去看,那一大堆猪草是不是下午才打回来新鲜的!你说我在李太婆家转悠,那你说我是几点钟转悠的?站在哪个位置?转了多久?你给我说清楚!说不清楚我跟你没完!”新媳妇被问得哑口无言,笑道:“呀,随便一句玩笑话这小丫头怎么这么当真呢?这脾气真真的……”话还没说完,被玉荷啐了一口:“玩笑可以乱开?那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拿的!做人的道理我懂!我妈从小就教我,不是自己的东西打死不能拿!我们穷是穷,可我啥子时候拿过别家一针一线?啥子时候摘过别家一瓜一豆!我晓得要脸!不像某些人!我清清白白的名声,你这个长舌妇要给毁了啊!”说着说着,委屈得掉下泪来。村里围过来看闹热的越来越多。玉荷又闹了一阵,跟在场的村里人都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才回去。那天以后,王家媳妇羞得在家躲了三天不敢出来见人。以后见了玉荷,就像见了刺猬一样再也不敢去招惹。
玉荷很想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可是这样一来别人就觉得你软弱好欺负。这世道人心!
在玉荷家中,大姐是生得最好看的,在她十五六岁时,连连不断有媒婆给她说媒。大姐十七岁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