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外婆(三)(1 / 1)
这胎又是个女儿。她出生那天,啼哭都非常费力,喉咙光有气息呼出,却发不出声音。玉荷见此,心便首先凉了大半截。然而,女儿总算挣扎着活了下来。过了一个小时,开始发出正常的哭声了。她满月那天,玉荷给她换上了百家衣。那是到别家一家要一点碎布料,拼成一件花花绿绿的外衣。当地人相信阎王爷都喜欢富养的小婴儿。穿上百家衣,就能骗过阎王的小鬼,让它以为是破落乞丐生的小孩儿,便不会来勾魂了。
没几年,听说乡里就要解散合作生产队了,要把土地分到一家一户。刚拿到土地,城市化的浪潮又到了。队上的土地要被占用,修建道路、楼房、学校……作为补偿,居民分到了生活补贴和城市套房。
那时候玉荷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生子,各自分有房子。玉荷感叹道:“我们那年代的英雄母亲已经不吃香了。现在搞计划生育了,多生的小孩儿不算进分房人头,还要罚款。时代不一样了。”所幸的是女儿尚未出嫁,玉荷夫妇分到了更大的套房。女儿出嫁后,生了外孙女,姓常,单名存字。
王拓在女儿出嫁后没多久去世。
玉荷突然感觉这个空空的房子更加大了。一到傍晚,她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木椅上纳鞋垫,眼睛时不时看向窗外。小区楼下,一群大妈围着一个大音响跳广场舞。县里的重点中学跟小区只隔了一片榕树林。到了晚自习时间,几栋教学楼灯火通明,安静无声。马路上亮起几排灯光,高的两排黄灯恪尽职守地伫立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低的两排白灯缓缓随马路的方向流向远方。天空一片漆黑,没有一点星光。
玉荷看着看着,便觉得一切都模糊起来,仿佛窗外的世界是虚无的。她整天闲着,这辈子都没这么闲过,她能做些什么事呢?土地已经没有了,她不可能再回去种地了。当年学的棉纺技术也不管用了,现在棉纺厂都用机器。
她不敢去菜市买菜,那些菜贵得吓人。想当年有土地的时候,自己种菜吃从来不用花钱。她搜集了一些不要的塑料桶,泡沫箱子,装上泥土,撒上蔬菜种子。摆在阳台上任其生长,等菜长熟了自己割来吃。她更喜欢种丝瓜、黄瓜这类藤蔓类蔬菜,让瓜藤顺着窗上的防护栏爬上去,把窗户装点成绿色的。到了收获的时候,整个窗户都垂下满满的瓜果。
可她总要找点活干。她最终在一家物业公司找了个保洁的工作。
女婿本来是个木匠。但两口子觉得这个小县城挣钱的工作太少,把一岁半的常存扔给玉荷照顾,跑到大城市打工去了。每个月给玉荷寄钱回来。
玉荷年轻的时候,十分相信老人所说的棍棒底下出孝子,遇到孩子不听话,只管拿起篾条打。队上的人经常听到她家传出孩子的哭喊声:“啊——妈呀!我不敢了!”他们便知道玉荷又在管教儿女了。如今她老了,孤单了,守寡了。当她抱起孙女的时候,常存那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看。教她喊一句“外婆”,她很听话地跟着喊一句“外拨”。玉荷怔怔地看着臂里的孙女,看着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鼻酸,眼前仿佛起了一层雾。她心里有块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她自己平时省吃俭用,花钱买了最好的棉花和面料给孩子做衣服。她尽心把每顿饭都做得美味,让孩子吃得很饱足,免得孩子饿肚子的时候闹着要零食吃。晚上吃了晚饭,她会背着常存到县中心广场散步,一边走路一边跟她讲十个小朋友的故事:“往先有一个小娃娃儿,她妈妈要出门去做事。她跟小娃娃儿说,你在家里面要把地扫干净哦。小娃娃儿回答说要得。等到她妈妈回来的时候,看到地也扫干净了,碗筷也洗干净了,衣服也洗完晾起来了。她妈妈说,耶?你咋个做这么快啊,是不是有人来帮你哦?小娃娃儿说,就是,我有十个小朋友来帮我。她妈说,谢谢他们,中午喊他们过来吃饭啊。小娃娃儿伸出两只手,张开十个手指头说,你看嘛,这就是我的十个小朋友,他们会帮我做事……”她滔滔不绝说道,不管常存是不是听得懂。
等常存再长大一点的时候,玉荷便开始教她做事了。玉荷带她去买菜。她自己拿猪肉、香油,让常存拿轻一点的调料包。路上常存走得慢,玉荷便走两步停一步,等她慢慢跟随着。她会看常存和一群小孩儿耍捉猫猫游戏,自己坐在不远处纳鞋底。等常存跑热了,她在后面大声喊:“孙儿!孙儿!你跑热了就把里衣拉上去,汗湿了等会儿要冷凉。”她的儿化音发得很好,“孙儿”连在一起就成了“sir”。
她每天都去学校接送常存,走在路上,她有说不完的话:“外婆小前时想读书还读不到。我的老汉儿——就是你的祖祖,说一个女娃子家读那么多书做啥子,最后嫁了还不是别个屋头的人!他不要我读书,我到现在都认不到字。你就攒劲读书嘛。知识学到了都是自己的,贼娃子都偷不走。”
周末,玉荷蹲在小区的花园除杂草。常存拿着本子,端端正正坐在旁边亭子里的石凳上写家庭作业。写完后,常存收起作业本,问:“外婆,我今上午写了三篇小字,你上午挣多少钱了?”玉荷打开水管给花草浇水。常存用树枝蘸水,在水泥地上写刚学会的生字。玉荷在一旁问她怎么读,常存很自豪地用拼音拼给她读音。有时候,玉荷在清理墙上的小广告,她问:“孙儿,这是个啥子字哇?开……啥子……大王?”“开锁大王!那个字念s-u-o,锁。”“我懂不起拼音,你写一个一样读音的字哪。”常存便用石头在地上写下“锁、所”,用一个圈圈上。等玉荷下了班,两个人一起走路回家。夕阳下,映在马路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每年寒暑假,玉荷都带着常存去乡下走一趟,帮亲戚做做农活。她实在不惯适住在城市的高楼里面。她的根在乡下,她的满足也在乡下。她四妹家的村子没有赶上城市化。如今四妹还住在农村,家里有自己的田地,想种什么种什么。
这片黄土地上,生长着青椒、莴笋、蒜苗……种类真多,而没有牛皮菜。这满地都是宝贝啊,让人心头无比喜爱。看到这些菜,干起农活来都更有劲了。仿佛能够一直干下去,永远不会垮……
外婆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小……不一会儿,就传来常存轻微的鼾声。外婆的眼皮像窗户上的拉帘一样渐渐拉下来。手上的扇子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垂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