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爆发(1 / 2)
一层灰白的云很均匀地铺在天空,像一个圆顶大锅盖。没有一丝风。空气很干净。宽阔的灰色马路行驶着匆忙的汽车和灵活的电瓶车。因为太久没有下雨了,绿化带和道行树上蒙了一层淡淡的棕色旧泥尘。
在这个小小县城里面,一个天然大土坡被一所幼儿园和几所社区的居民楼环绕着。土坡顶上是一座由四面大写着“中国电信”的围墙围起来的大基站。坡身长着绿色的柏树和其他深绿色的野生植物。
顺着山坡那条唯一正经的石阶路登上去,就会看到一些平缓的地方已经被开垦出来,种上了各种农作物。东一块西一块随机分布着,就像衣服上无序的补丁一样。这其中,有三块黄豆,一块时蔬,一块搭着架子混种着丝瓜、苦瓜、黄瓜的地是李玉荷种的。
路上,常存刻意跟外婆李玉荷拉开一大段距离。她那张脸烂得像揉皱的纸,时不时还有两滴泪落下来。她只觉得是要前往刑场受罚一样,两腿无力,如果此时有一丝微风,她差不多就要倒下去了。这是一幅令人不安却又司空见惯的画面:一个活泼有力的老年人和一个虚弱沉重的少年人。
常存觉得一股气快要把她的胸膛撕裂了:“我实在没出息!我多么没用!不得不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明明我是不愿意去种地的。或许小时候不知事的愿意,可是现在我不喜欢。我讨厌地上的泥土把鞋子裤子弄得很脏,讨厌闻肥水和烂叶子的味道,讨厌外婆总是诉穷,为了省钱而精打细算,甚至到了抠门的地步。我本来愿意活成一个优雅的女人。不论是什么时候,总是要衣着干净,享受生活的乐趣,举止优雅从容,保持淡定的风度。不,外婆说的那番话让我没办法不服从。她是为了我那样勤劳。还有爸妈确实也是为了我外出打工,他们在大城市为了省钱,吃住总是最差的。如果我还有良心,怎么会忍心伤他们的心呢?可是,正是因为我一次次心软,一次次想关心他们,才被他们胁迫着去做许多我不情愿做的事。他们利用我的良心胁迫我!我以为良心能够使人更正直,没想到良心却成为了我的网罗。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有良心,为什么要孝敬父母!”
常存用衣袖快速抹干了眼泪。在李玉荷回头一望的时候,她的脸上已没有一丝泪痕。或许是出于羞涩,或许是出于愤怒,她想要掩饰自己的心,脸上故意倔强地露出一丝不肯服软的怒气给外婆看。
李玉荷因此对常存的所思所想一无所知,还以为这怒气是吃早饭时候的——单纯的老年人和心机的少年人。
李玉荷顺着一条小径来到黄豆地,将滑轮车放到一边,就开始收黄豆。那个滑轮车其实就是一块大铁板装了四个滑轮,再在前面用绳子拉着走。平时可帮玉荷省了不知多少力气。
然而常存讨厌它。因为它太像那些卖破烂的人用来拉破烂了,一看见它就不由自主升起一股羞耻感。每次不得已要和外婆带着这滑轮车出去时,她在心里无数次祈求着千万不要碰到班上的同学。
玉荷弯下腰,抓住黄豆秆的底部,往外一拉扯,摔了摔根部的泥土。再扯出几根后,便用两只手各抓一把黄豆秆,将根部狠狠对撞几下,尽量把泥土碰干净。然后合成一大把。从黄豆秆中选一根柔韧的枝秆,在近根处绕几圈,简单打个结,将那把黄豆扔在地上。那些黄豆的根上长着一串串丑陋的像瘤子一样的小颗粒,许多叶子变黄了,掉落了,更显得那一簇簇黄豆荚的饱满。
玉荷照她的习惯,还是边干活边说个不停。从民间传说,到街头巷尾的趣闻,到自己以前的亲身经历,时不时在她那些天马行空毫无关联的说话中间插一句“快点来扯黄豆嘛,杵在那儿干啥子”。
常存只得跟着去扯黄豆。她的力气格外大,只因被那个困难的问题扰得心绪不宁。
“为什么要有良心,为什么要孝敬父母?良心根本不能保护我免受伤害,更不能让我感受到人生的快乐。那些成年人啊,难道对他们的子女一点怜悯心都没有吗?他们以为儿女年龄小,就没有情感,也没有思想吗?我这颗心从刚一出生就是一个可怜的不被尊重的存在,只能靠自己,小心翼翼地在这个成年人掌权的世界保护自己的情感和意志。可是我又是多么脆弱无助,被成年人的一个个决定操控着未来。既不明白原因,也不能预知结果。我多么像一只漂在咆哮的溪流中受着风吹雨打的纸船啊,没有目的地,没有安全感,四周全是黑暗,未来对于我是多么恐怖啊。人的一生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还要生下来?啊,又是这个问题,究竟我生下来的意义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