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将家子(1 / 1)
当中国北方迎来短暂的统一之时,最为激动不已的莫过于后赵的君臣们。因为逢此大功,不仅是要普天同庆,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即劝进石勒即皇帝位。石勒当年与汉赵分裂只是称王而已,并没有因此祭天称帝,登九五至尊。自秦始皇称帝以来,经两汉魏晋四朝五百余年,中国之地唯以皇帝最为尊崇。所以不管是乱世还是盛世,称王、称单于者多如牛毛,但称帝者却屈指可数。非正统无以称帝,非大功难登九五已成铁律。
当年曹操统一中原,却折戟赤壁,最终难于称帝,其中亦有功不当为帝,而难以服众的因素在里面。最初石勒不称帝只称王,一方面有考虑到自己处四战之地,盲目称帝有成众矢之的的风险,另一面也是出于对前赵政权和东晋朝廷的忌讳。但如今天下纷乱,晋室覆灭,东晋偏安一隅,士族南渡弃中原百姓于不顾,民心早已今非昔比,加之胡族上帝号之事,已由前赵打破了礼法掣肘。这使统一北方的石勒既有称帝的底气,又有称帝的信心。最终于前赵灭亡的第二年,即公元33年二月,石勒称大赵天王,宣布行皇帝事。按制设立百官,分封宗室。延至九月石勒正式称帝,整个称帝活动进行了半年之久。
而在称帝的过程中,后赵内部的矛盾也在迅速激化。天下已定,对于权力的争夺终于开始逐渐表面化。而斗争开始的导火索就在石勒称帝的第二年意欲迁都邺城,在营建新都的事由上,廷尉续咸明确表示反对迁都,但由于迁都是当年石勒的谋主张宾,为石勒所做并吞天下的战略规划中很重要的一环。因此虽然张宾早于公元322年去世,但石勒依然力排众议坚持营建新都。而此举还有一个不为人所察觉的预谋,即石勒在有意无意的削弱时任太尉、兼尚书令,掌握军队,战功卓绝的侄子石虎的势力,并借此扩充太子石弘的实力。
这自然引起了石虎的警惕和反感,而当时太子的舅舅程遐和大臣徐光认为石虎势大,日后必成祸患。且二人素与其不和,害怕日后石虎掌权自己会有灭顶之灾,所以出于个人利益的考虑,他们也在积极鼓动石勒强化太子权力,削弱甚至除去石虎。石勒因此让太子批阅奏章,并让中常侍严震协助太子。如此一来石虎的尚书令理政之权随之被变相剥夺,石虎于是心生愤恨。而石勒在公元326年,即派石弘驻防经营邺城,并强迁石虎家眷,说明翦除石虎的局早就部好了。如今营建新都于邺,使石虎内心深处开始隐隐萌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而石勒由于对石虎军事才能的倚仗,始终没有下决心铲除他。
最终时间走到了公元333年,可能是积劳成疾,也可能是年老体弱,六十岁花甲之年的石勒终于走到了自己人生的尽头。而石勒的突然病倒,给了石虎机会翻盘,石虎遂即入侍宫中,不仅隔绝外人,使宗室大臣不能与病重的石勒见面,并矫诏令石勒用于防范石虎在外领兵的秦王石宏、彭城王石堪回京。石勒意识到石虎有问题,遂令二人离开,返回驻地,但石虎强留二人在京,且对内哄骗石勒二人已经离开。如此一来石虎控制了宫帷内外,同时翦除了一切可能的威胁,完全掌控了局面。石勒此时俨然回天无力,而石虎也在等石勒一命呜呼,之后取而代之。这年七月石勒终没能熬过那个酷热之夏,等到秋凉之日的第一缕微风。一代枭雄的人生至此落幕,只是他没想到的事,这天下很快就会上演前赵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戏码,而且由于主导这一切的石虎其凶残荒淫远胜汉赵刘聪,所以斗争也就更加的血腥残酷。
石勒于公元333年七月病逝后,本传位于太子石弘,并遗命石弘兄弟应相互扶持,不要争权夺利,重蹈司马氏政权覆辙,并特别强调石虎要效仿周公霍光,做好辅政之事,不要有非分之想,为后世所诟病。但事与愿违,在石勒未死之前,石虎就曾因积怨对自己的儿子齐王石邃私下谈到,自从石勒定都襄国以来,二十余年来自己南征北战,克胜制敌,南擒刘岳,北驱索头,向东平齐鲁,向西定雍凉,克十三州郡,成大赵功业,全在其一人之身,后赵之大单于本应授予自己。可石勒端身拱手坐享其成后,却忘却了曾经身当箭石冲锋陷阵的自己,把大单于之位给了那个卑贱之人生的黄口小儿石弘,是可忍孰不可忍。石虎每每想到此,皆义愤填膺,以至于寝食难安,所以他对自己的儿子说等石勒驾崩,自己一定要杀尽其子孙,绝不会留其后代于世。石虎之狠辣可见一斑,对权力的痴迷使石虎本就凶残的性格,变得更加乖离人道。
石勒七月殡天,尚未入殓下葬,石虎便迫不及待的劫持太子石弘至明堂大殿,先诛杀了曾经反对自己的右光禄大夫程遐、中书令徐光,并让廷尉罗织其罪,又让自己的儿子齐王石邃带兵入宫宿卫。文武百官见政变已然发生,石虎又控制禁宫内外,害怕受其株连迫害,纷纷逃散出宫。而被石虎挟持的石弘本就性柔爱儒,是个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以至于石勒生前曾感叹道:太子大雅愔愔,殊不似将家子。即说其仁义孝顺,温良谦恭,不像是我这种军武出身之人的孩子。所以大殿之上的石弘,甚至不如当年被曹操挟持的汉献帝,面对刀剑枪戟,而又无人可以倚仗的他内心惶恐万分。因为他这个杀人如麻的堂兄弟是何许人也,这么多年的相处,他是了解的。
后赵之所以于后世被人诟病,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石虎个人的残暴不仁令人发指,其曾犯之罪简直罄竹难书、人神共愤。后赵统一北方的二十年征战中,石虎几乎参与了全部大小战斗,但无一例外皆是以杀俘屠戮为乐,自十八岁开始这个暴君一般的人物就再也没有停止过自己的恶行。而这一点石勒在其幼时就有感知,认为这个孩子性格残忍,放肆无度,甚至以滥杀为乐,以后恐怕会成为祸患。在公元311年刘琨将石勒失散的母亲和石虎一起送还石勒时,石勒就想除去他,以免养虎为患。但石勒母亲劝解石勒说道:快牛为犊子时,多能破车,汝当小忍之。即言跑得快的牛马在幼小时,往往生性好动撞破车架,让石勒应该隐忍一下,待石虎日后成才,则可为其所用。石勒与母亲久别重逢,母亲既然如此庇护石虎,为其开脱,石勒自然也不愿违背其心意。此事也就作罢,未曾再提,而这一年石虎十七岁。
公元312年,十八岁的石虎很快就有了展露其军事才能的机会。这一年石勒进军江淮受挫,遵从谋主张宾的建议,自葛陂返回河北谋取根据地。石虎便被石勒受命率轻骑阻截江南追兵,掩护大本营撤退。初露锋芒的石虎虽然因为纵兵抢掠晋朝运输船,而被后来的东晋重臣纪瞻打败,但并没有影响其在后阻击掩护的作用。初露锋芒的石虎能够被石勒委以如此重任,足以说明石勒已然放下对其自身秉性的成见,开始接受并逐渐培养他这个侄子,成为自己日后可以倚仗的宗室力量。
而在之后二十年的岁月里,石虎在征战方面确实没有令石勒失望,披甲带箭、亲冒矢石,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北方州郡闻之丧胆,胡族首领见之匍匐。而在征战之中,很多被降伏的部族领袖或州郡长官,往往不知身居襄国的赵王石勒,只知前线骑着高马,兵甲仪仗随行的将军石虎。石勒又意图提升石虎理政之能以便于均衡朝中势力,通过政治联盟等手段增强与外部势力的紧密联系。比如为了控制北方州郡,减轻与幽州地区势力对抗的压力,让石虎与段部鲜卑的段疾陆眷在渚阳结盟,并结为兄弟。让其娶名门望族之女为妻妾,如其后来所立刘皇后即为前赵末帝刘曜的女儿。石虎因之,不管是军事威望还是政治资本,在后赵宗室中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这也为其后来尾大不掉,谋朝篡位埋下了伏笔。
自古以来君臣一间,一旦君王失去对权力的控制,必然会导致政治动乱的随之发生。石勒一方面出于对石虎个人能力的依赖,不断的增加其所具有的权力砝码,一方面又对其权力的扩张没有做好完备的约束,过于理想化的期待其可以成为类似霍光、周公那样尽心辅佐少主的能臣干吏。对于政治危机的不敏感,和对形势判断的严重失误,致使其直至最后也没有听从近臣的劝谏,下定决心除去其人。这才最终导致石勒自己亲手扶持出的石虎,成为了一个曹操、司马懿那样可以颠覆社稷的利欲熏心之徒。石勒临终之前的处境确实非常微妙,一方面前赵之前的动乱,既有宗室子弟的争权夺利,又有外戚权臣的犯上作乱,殷鉴不远更使石勒心有余悸。而前赵倾覆的教训中,外戚作乱对于政权的恶劣影响远远高于宗室权争,毕竟宗室子弟的矛盾激化不过是换个自己的后人掌权,而前赵靳准的叛乱却导致匈奴汉国的直接覆灭,其宗室后代几乎被屠戮殆尽。而石虎虽然掌握权柄,但终归为石勒之侄,而非其子,离皇权相对较远,贸然僭越称帝,必然会引起宗室子弟们的群起攻之,难以成事。
后来的历史发展确实如石勒所想,石虎虽然废黜了新帝石弘,但其并没有立刻取而代之,而是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一步步的改变权力结构,最终直至十五年后的349年才得以称帝,但却于同年即病死,掌权而难称帝是石勒最坏的打算,也是石虎难以回避的政治困局。而程遐、徐光等大臣虽然看似忠贞,但终归是外臣,即使程遐是太子舅舅,石勒依然不放心,毕竟当年靳准甚至是匈奴汉国皇帝刘聪的岳丈,却依然在其死后反叛作乱,屠灭了刘氏一族。在权力面前,操守也好,人情也罢,最终都将化为泡影。权衡利弊之下,石勒还是保留了石虎所有的权力,只是遗命督促其行,但人走茶凉的道理永远不会过时,临终之言又能震慑到何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