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1 / 1)
致所有在我身陷困境时帮助过我的人:我的父母,女仆克莱尔,医生亚瑟,还有我可靠的邻居德雷夫妇。一一1984年11月2日
十岁那年,母亲给我买了一条金鱼,我们将它养在客厅的鱼缸里。每天早上,我都会搬来一张椅子,静静地打量着它。它在水中来回游动,碰到尽头的玻璃,又折返回去,不休不止。它的眼睛睁得老大,似乎从来都不眨一下。鱼缸里空荡荡的,只有满满的水。早晨起来的时候,它呆板的游动。夜晚,我即将入睡的时候,它依旧如此。我时而觉得它很可怜,它不会玩玩具,也没有什么朋友陪它。只是生无可恋的在有限的空间里生活,漫无目的地游动,直到过完一生。而它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它一直被这鱼缸束缚着,忍受着永恒的孤独与沉寂。但是,我记得有一次,那天令我印象深刻。我趴在鱼缸前,整个脸几乎贴到上面。用我的小手,不断拍打玻璃,想吓唬一下这条金鱼。它四处乱窜,游向四周。我能清晰的看到,它瞳孔变大了很多。而下一秒,是我始料未及的。它突然一跃而起,从鱼缸的顶部落下,砸到我的头上,又掉到地下。鲜红的血液从它身体里渗出,它飞快地摇摆着身体,疯狂的上下跳动,挣扎着晃动尾巴。我吓坏了,跑到房间里去找母亲。母亲来到客厅,双手捧起金鱼,将它放回鱼缸。可金鱼重新接触水后,没有恢复生机,一动不动的呆着,好像惊魂未定。几天之后,当我再次看到这只金鱼,它的肚皮已经翻白了。惨白的眼睛睁得特别大,噔着我
我的人生可以说是波澜起伏。二十一岁大学毕业后,我在休斯顿买了一套房子,并且加入了一个贸易公司,做起了业务。当时一个月只能赚到17美元,但足够我买一台克莱斯勒3c了。我依稀记得1951年的那次圣诞节,我支付了全家去田园山庄开宴会的钱。紧接着在1952年的夏天,我遇到了赛琳娜,我的初恋。之后的几个月里,我们形影不离,深爱彼此。次年6月份,我们结婚了。1954年2月,我被公司提拔为了经理,处理外国贸易。因为工作我要时不时出差,好几天都回不了家。同年6月,我和塞琳娜搬去了纽约,住进惠灵公寓。1961年的冬季,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寒冷的一次,大雪疯狂地飞舞着。我接到医院的消息,他们说赛琳娜出了车祸,虽然身体只是受了点小伤,但子宫被破坏了,可能以后都不能生孩子。晚餐的时候,我们俩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那么坐着,气氛简直快窒息。1966年秋,陪伴我14年的妻子因病去世。1969年,我从公司离职,转而自己经营一家汽车维修店。1973年我终于肯定了一个事实一一我早已逝去了青春。头发有些花白的我,经历多年终于有了一些积蓄。我决定远离大陆,去离这几百公里的艾岛开始我的退休生活。以上这些,就是我人生的大概过程了。
1977年我总爱到艾岛的醉汉酒吧看拳击比赛。一大杯啤酒,一个下午就能渡过。我在这儿买了一栋双层阁楼,临近海边。从二楼主卧的窗户往外看,空旷的大海一望无际,除了岸边零碎石头上矗立的孤零零的老旧灯塔和远处行驶的货船,这里连一只海鸟都没有。每年夏季,这座岛屿都会遭受台风的侵扰,还顺带着暴风雨。艾岛的天空灰暗阴沉,除了短暂的春天,你几乎每时每刻都会见到乌云,而且冷得要命。唉,该死的天气。这会儿我的腿脚已经有些不利索了,尽管我不愿意,但每逢出门必须带把拐杖,以免我摔跤。退休的生活还算安定,我的邻居,住在阁楼旁边房子里的德雷夫妇。每到感恩节,他们都会邀请我到他们家里吃丰盛的晚餐。他们的儿子迈克,在法国念书。每年都会来一两次艾岛看望父母。哦,真好!不知何时,也许是1979年7月份开始,每当我下床时,我的双脚都会不住抖动,而且伴随着剧痛。一开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只是冻伤了。不过后来有一次,我上楼梯时,左腿突然失去了知觉。我从楼梯上掉落,摔到地上,头磕破了,流了很多血。我终于不得不去看医生。198年5月,我驾车去到岛上唯一的一座医院。医生说我是缺乏调养,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人都有这个毛病。我相信了这个说法。讽刺的是,12月份当我躺在床上看报纸,准备坐起时,下身却怎么都动不了。我吓坏了,打电话给德雷夫妇让他们送我去医院。到医院复查后,他们说我脊髓损伤,肌力持续下降。简单的来说,就是我逐渐瘫痪了。好吧,说句实话。当我听到这个事实的一瞬间,我并没有过分难过。不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受的苦可多了。1981年,那时我还可以借助拐杖勉强走动,我花钱请来了一位女仆,名叫克莱尔。她帮我整理房子,为我煮饭。1982年初,我感觉身体大不如以前,两条腿已经完全无法站立了。克莱尔推着轮椅,每天早上带着我到公园里转一转,这让我心情感觉好些。有时候我对自己无法自理感到耻辱。哎,又过了一两个月,我连出门吹吹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在二楼卧室里平躺着,一躺就是一两天。连吃饭都是克莱尔拿着餐盆上来喂我。
年轻时我喜爱足球,身穿诺坎普球衣,在大学生联赛杯上飞驰。谁能想到现在,我像个死尸一般,浑身无法动弹,半靠在床头,默默注视着窗外空荡的海平面。冰冷的海风无情的击打窗户,木质的地板不时摇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晦暗的天空充满了压抑。有时我一整天都望向天花板,看着有规律运动的风扇,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只知道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一天又过去了。有时德雷夫妇会怜悯的来这里看我,陪我聊上几句。但秋季过后,自从德雷夫妇搬走,我可能一整年都没说过几句话,除了克莱尔喂我吃饭时,我几乎像个哑巴一样。曾经读过的书籍,拥有的思想像流水一般从我脑海里倾泻而出。我好似成为了一个不会思考的僵尸,一个被囚禁的罪犯,永远失去了活动的自由。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你什么都干不了,被固定在床上。你的精神还在活动,但你的身体却已经死亡。你迫切的想让别人知道你还活着,但被遗忘的事实早已无法避免。你的生活就像动物园里的动物,毫无意义,没有乐趣。而不足15平米的房间,这就是你全部的世界。在暴风雷雨的日子,房间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令人恐惧。而更令人生不如死的是,在阳光明媚的日子,街道上的小孩在嬉戏打闹,欢乐的鸟儿叽叽喳喳的迎接新的一天,准备出海航行的水手在岸上热情的交谈,香气四溢的面包店前排满了人,热闹非凡。而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你没有自由。你多么想像鸟儿一样飞出天际,至少跳出这可悲的阻挡你的窗户。你多么想融入人群。可这根本不可能。你躺在床上,听街上嘈杂而愉快的声音,心情愈加郁闷与悲凉。
你必须要明白,持续的压抑会让人的内心扭曲。每一个小时一个词语就被我忘记,我可能已经丧失了交流能力。可悲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度过。有时我惊异的发现。也许再过十几年,我就老死了,就能解脱了。那这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克莱尔煮的饭一点也不好吃,但这是为我好,像我这般年龄的人,已经咬不动什么了,只能吃些胡萝卜泥之类的易消化但又食之无味的东西。在房间里,我除了没有目的的发呆,就是睡觉。有一次,我早上九点睡着了,醒来以后发现竟然现在才八点。原来我已经睡了一天。我平时不想见到克莱尔,因为我依旧灵敏的眼睛与耳朵,能察觉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对无能废物的不满与歧视。曾经的兴趣爱好,现在已经丢弃的无存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要苟且偷生到什么时候。很显然,我早就患上了极其严重的抑郁症。前不久,也许是今年的四月份。克莱尔推着轮椅带我去医院会见了精神科的亚瑟医生。他或许已经见到过很多和我类似的病患了吧。他向我提出了一些观点。他认为我应该坚持生活,而不是放弃自己。无论遇到了什么困难,我都要坚定信念。连克莱尔都开始鼓励我。她不知道从什么途径联系到了德雷夫妇,让他们返回艾岛来见见我这个老朋友。他们把我放到炉火前,用毛巾温暖我的双手,试图让我找回一些活着的动力。哎,亚瑟医生啊!你不曾体会过我的生活,你当然也不会明白了!我的生活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有时我想到了多年前我养的那条金鱼,我和它一样痛苦,它的鱼缸就是我的房间。而现在啊,尽管我的下身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但我坚硬的牙齿依然能够称心的运动。当我的牙齿把舌头咬断的那一刻,一切噩梦都会结束。请原谅我吧,一个瘫痪的人没有能力做到更文明的死法,我连打开窗户跳出去的力气都没有。请原谅我的鲁莽,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这条金鱼将要破缸而出,迎接自己的死亡,以宣泄对命运的不满。再见了,艾岛上的居民。再见了,赛琳娜。
一一布鲁斯·斯普林斯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