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乙 （中）（1 / 1）
乙（中
柳梅拎着几个分类垃圾包，走到楼房拐角的垃圾站，掀开桶盖，分门别类，一一投放进去。她扭过身子，正想从门口阿公阿婆们的躺椅杌凳中间穿过，躺在竹椅子上的年轻胖子望见她，马上拗起身，伸脸朝她打招呼，哎呀呀，梅贾贾（姐姐，人未到，香已来，沐师傅起身了么？柳梅打住脚，说，不曾起来，还在睡。胖子说，夏天做生活，要赶早凉，怎么贪睡？柳梅笑笑说，我们也想赶早，刚动斧头，邻居就来拍门，也好，咱也朝九晚五，享受机关事业单位干部待遇。说这话时，她不忘伸脸朝水果店搬果篮的女老板笑笑，算打招呼。
矮胖子姓陈，小区大门外小五金店的老板。胖子的老家，离柳梅娘家庄子不远，行政管辖，却分属两个不同的行政区。一个是秦州，一个是盐州。
那天，草根某种螺丝钉与胶水不凑手，又急需，来不及去批发市场，柳梅便去楼下五金店买。跨进店门，听胖子朝家里人说家乡话，便随口说“请大锅（哥拿盒木螺丝”。胖子听了，眼睛马上眯成一条线，手一拍，说，啊呀呀，大贾贾（姐姐是老乡，一家人哩！讲，什型号螺丝，我拿给你！柳梅问胖子的老家在哪里。听胖子说是秦州江堰时，便说，你属秦州江堰，我属盐州渐海，哪里是一家人哩？胖子说，嗨，这个，你贾贾就不晓得了。在上海，咱苏北人，都是一家人！不过，我们俩，虽说不在一个市，却是紧邻，早年，的确是一家人！想过么，你们渐海人说话，怎么和北边的盐州，和长江边上的南州不一样？柳梅问，为什不一样？胖子说，喝什水，说什话！官河水把秦州话给你们送过去了，你不承认，也不行！柳梅笑笑。胖子继续说，老早，苏州人讲，死不怨秦州张，生不谢宝庆杨，你晓得，这个秦州张，是哪个？柳梅说，哪个？胖子说，白驹镇的张士诚。柳梅笑笑，说，这个人我晓得，我们隔壁庄的女婿！胖子听后，眼泪都笑出来。他拿肥手在脸上抹抹，说，大贾贾（姐姐哎，这个老张，死几百年了，墓在苏州，我告诉你，他，不、是、当、代、人！柳梅也学胖子，一字一顿，笑着说，这、个、我、晓、得！说，那年，他派人到苏北选皇娘，我们隔壁庄放鸭的癞丫头……没等柳梅讲完，胖子打住她的话头，说，你等等，你们邻庄，香蒲庄么？柳梅点点头，说，嗯呐。胖子马上喊道，哎呀呀，怪道大贾贾（姐姐这么漂亮，原来从“皇娘阁”上来，失敬，失敬！柳梅笑笑，说，哪里，哪——里！本人娘家藁秸庄，不是“皇娘阁”，老板别搞错！胖子说，一样，一样，都是旁在香蒲荡边上。早年，渐海从咱们秦州分出去，古时，秦州叫海陵，是楚国海边重镇，以产盐名扬天下。老早，海陵，不叫海陵，叫海阳，楚吞吴后，才改叫海陵。胖子的话，说动了头，像奔涌的泉水，流淌不息。他说，这个楚国有点怪，水边重镇，都带个“陵”字。零陵，茶陵，沅陵，江陵。哈哈，兴洼荡水多，干脆叫“楚水”。
胖子一张嘴，便没完没了。柳梅见他眼睛都笑没了，说，你快活什呢，螺丝钉，胶水，能批发给老乡么？胖子脸上马上摆出一副慷慨相，说，多大事，八折，拿走！
两人相熟后，柳梅来买配件，胖子时常拉她嗒呱。他告诉柳梅，民国二十年发大水，他三嗲（爷不想泡在水汤子里闷死，跑来上海讨生活。后来，三嗲在上海讨了老婆，讨的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柳梅说，是么？胖子说，三奶奶也是苏北人。三奶奶的父亲，兴洼庄子上的大地主，闹土改辰光，全家跑来上海。苏北解放，老头子舍不得自家田产，想偷着回家看看。全家反对，说，你是庄上最大的财东，回家被抓住，不死也会脱层皮。老头子却说，那年，我看新四军条件艰苦，缺医少药，我一气捐给他们八百块大洋。新四军大领导很感动，特意为我写了收条。这张收条，便是我的免死牌，我把他带在身上，肯定不会有事。再说，我回家偷偷看一眼就回。哪里晓得，老头子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在路上，他把新四军领导写给他的收条弄丢了。区乡干部不承认他为新四军捐过钱，更不相信他手中会有新四军大领导写的收条。后来，因发大水那年，圩董会逼死过人命，他作为全村最大的地主和圩董，将罪结到他身上，被人民政府镇压。留在上海的老婆，将小女儿嫁给我三嗲（爷。当时，我三嗲穷得叮当响，在三奶奶家的弄当口摆鞋摊，修鞋糊嘴。三奶奶的母亲，见我三嗲（爷老实本份，便把女儿许给老实巴交的小鞋匠。三奶奶陪嫁里，有不少黄货。三奶奶识字，有文化，几个孩子，都被她送进学校念书，长大后，都有大出息。如今，有的在医院当医生，有的在大学当老师。胖子说，他来上海混世界，也受三嗲（爷闯江湖精神的影响。柳梅笑着问，也想碰上个地主家的大小姐么？胖子笑笑，我可没我三嗲（爷那艳福。柳梅问，三嗲（爷三奶奶还在么？胖子说，前几年，都去世了。三奶奶的母亲，葬进苏北老家的祖坟，所以，三嗲，三奶奶，也葬在苏北老家。柳梅说，你三奶奶还去老家做什？田，房子，万贯家财都光了，还去那地儿？胖子说，落叶归根，老人都有这种想法。闲谈中，胖子告诉柳梅，说他开小五金店，除了批发零售水暖器材、电工电器、五金杂物外，还顺带到乡下捣鼓点古董。每次回乡，都会去兴洼的老庄子上“铲地皮”。“铲”到古代字画，帽筒梅瓶，铜器玉件，便蒯来上海，送到城隍庙，或者东台路，“一枪打”倒给熟客。城隍庙古玩市场，东台路古玩一条街，他均有固定客户。老客户晓得胖子在苏北老庄子上熟人多，不会给他们“埋地雷”，见到他来“上货”，都愿意从他手里抓货。胖子说，碰上运气好，捡个大漏，赚的钱，够全家吃半年。接着，他还朝柳梅讲了几个自己淘古董的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