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祖母冤(1 / 2)
三
祖母冤
顺着黄河南岸走了一段路程,没有人烟,只能看见一些逃难的人,还有一些给财东家放羊放牛的,一直看不见村庄。后来有人给爷爷指点,说是要找到有村庄的地方,需要往南行走。爷爷就离开河岸,顺着放羊走过的路,一直往南走。走了一段路程,远离了黄河滩,一直往东南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讨饭,还一边打听着能够落脚的地方。后来,听爷爷奶奶说,一直走到一个归商丘管辖的地方,那里的人知道了我爷爷一家的遭遇,也知道了我爷爷的目的,就建议我爷爷还是回头走回去的好。那里的人说,离开开封往东南方向走,越走越穷,还比不上黄河两岸的日子好过些。爷爷就推着他的独轮车,带着一家人,要着饭,一路打听着,又回到开封城西,一直走到现在我们居住的地方——郑泽县南河镇东滩村。这里当时也是很贫穷的地界,也是河滩地,年年发大水,收麦不收秋,全是靠天吃饭。不过,这里有一点好处,遇到风调雨顺的年景,收一年可以吃两年三年。这是指的那些户儿家,就是财主家,穷人家是没有这样的福气的。这里离老家原武也不远,按现在的交通情况来算,开车也就是一个小时的路程。那时候,坐船回家,至少需要一天的时间。不管怎样,总算是下定决心,要在这里落户安家了。
来到这个地方,爷爷一家遇到了好人,一个本地姓王的老住户,他的名字我不知道,我小的时候,只知道村里的人都叫他的外号“塌鼻”,因他的鼻子是扁的,说话发音不清,就好像刘兰芳评书里的哈迷蚩。这个老头的祖上要说也不是东滩人,那时候,东滩村分三个村,后来合在一起叫东滩是解放以后的事情。那时候,东滩,王庄,张庄,呈掉三角形,彼此都相挨着,中间就是一些大坑土岗啥的,没有明显的隔离标记。这个好心的人就是王庄的一个小财主,家里的田地也不多。王家是这里立庄最早的,已经有了三百多年的历史。第一代人叫王才,所以起个名字叫王庄,一个庄就他一家人。后来又生了四个儿子,这下厉害了,分成了四大门,到现在也还是这么排序的。全村王家千把口人,血亲关系都很近。我小的时候,总是见王家塌鼻老头赶着几只羊到河滩里去放,其中有一两只是奶羊,那奶羊甩着两只大羊奶,像个俄罗斯女人,一晃一晃地往前走。我们在河滩里放羊割草,不断看到老头躺在草地上睡觉,也没见他吃啥喝啥的,就是见他长着一身的肥肉。那时候,生活困难,肥胖的人是很少的,我们都稀罕了,心想,他吃啥好东西了长出来一身的肉呢?后来,我们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原来呀,老头渴了饿了就把那只大奶山羊放倒吃奶,又解渴又扛饥的,我们就觉得老头是个很让我们看不起的怪物。你想啊,谁敢噙住那个大羊奶吃啊?多恶心哪!只有小羊羔才一冲一撞地吃奶呢。就是这个怪老头,帮助了我爷爷一家。那时候,他看到爷爷拖家带口的,逃荒要饭,没吃没住,小姑和父亲都被饿得直哭,瘦的不像个人样,随生怜悯之心。眼看天也冷了,老头看着可怜,就把他家的秫秸给我爷爷搭个庵用。王家老头,那时候好像不是老头,应该是个年轻的小财东家,家里肯定是有一些田产的,不是大户人家,因为解放以后,他从来没有被大队的治保主任强拉去干活,没有见他挨过打,他的孩子也是贫下中农成分。就这样,我的爷爷就在我们村的东北地方向,搭建了一个秫秸庵,一家人这才算有了一个藏头之所。奶奶曾对我讲,她们一家五口人挤在这个秫秸庵里,下大雨的时候,还响炸雷,好像那雷公就在庵的上头站着,把我父亲,我小姑吓得直哭。奶奶就像门神一样,拎着一条鞭子,站在庵门口,把住庵门,又是扯鞭,又是喊叫,这样一来,那些妖魔鬼怪就不敢近前了。其实她也害怕,爷爷不在家,漫天野地,又没有左邻右舍,雷电交加,风雨大作,谁不害怕呀。那时候,父亲的身体并没有因此而更加衰弱不堪,当然,也不会变得更加强壮,他那个大肚皮病好像已经痊愈了,我觉得也有可能与南岸的水土气候有关,尽管身体显得瘦弱。那时候,为了保住父亲的命,爷爷、奶奶和大姑想尽了各种办法,有好吃的紧着他吃,平时不让干一点儿活,更舍不得拍一巴掌,这就养成了父亲的懒惰习惯,一直延续到爷爷不能劳动,他才知道锅是铁打的了。
住下来以后,爷爷拿着他的那把砍刀,到河滩里砍一些野柳树,捆扎好了,足有一百多斤,用一根扁担挑着到开封去卖。卖了以后,再来到一个叫青谷堆的村里,那里有一个菜园,到那里去买些萝卜白菜拿回家来充饥。天天如此,开封离我们村四五十里地,再挑着一担湿柴,来回一百多里地,一天一个来回,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苦难能使人变得不可思议,他能发挥出超凡的潜能。
大姑在家看门,照顾父亲和小姑。奶奶去周围各村要饭,踮着一双半大小脚,跑到黄河大堤以南以北,沿街乞讨。她在那方圆十里地左右走动,就像一只老喜鹊,出去觅食,然后回到她的巢里,那里有嗷嗷待哺的幼儿翘首等着。那时候正闹老日,战事不断,要饭也不易。奶奶给我讲过一件事,她要饭要到北堤村,村里有个姓汪的财主,人院户大,养着一只大狼狗,牵着在家门口玩儿。汪财主扔给狼狗一个大白馍,那狗上前用鼻子闻了闻扭头走开了。奶奶要饭正好走到跟前,她看着狗不吃馍,想着上前捡起来吧,谁知道刚弯下腰去拾,就被汪财主骂起来:
“妈那个逼的!我喂我的狗,谁让你拾啊!搁哪儿!”
就这样,奶奶只好把那个大馒头放下走了,走了好远了还回过头来去看。
后来,也不知道后来到那哪一年,具体是爷爷来到东滩的当年还是过了一个年头,这个我没有仔细去问,父亲肯定能说得清楚,只当是当年的事吧。大姑来到东滩以后,可能是经王家塌鼻老人或者是王家其他的好心人介绍,大姑嫁给了王家,就是后来我的一群老表的王家。那时候我私下里就想,大姑父肯定是个很年轻的壮劳力,肯定是个万里挑一的好青年。可是,到了后来,大姑父跟我说了他的身世以后,我才发觉是我错了。他双目失明以后,我去看望他,他告诉我,他是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人,不爱劳动不说,还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他说他是上了别人的当,人家看他年轻,教唆他试试,很舒服的,结果,一来二去的就上了瘾。好在时间不长就解放了,所有的烟馆赌场妓院都被关闭,还要把人抓起来戒烟,大姑父害怕,藏了起来,这就把烟瘾戒掉了。不过,他说他双目失明可能就是抽大烟落下的后遗症。姑父当时还对我讲了他的深刻体会:
“那时候啊,都知道大烟是个败家的玩意儿。当时有人就总结了,你和谁家有仇,别杀他的人,也别去点他家的麦垛,就教会他家孩子吸大烟,不用管了,要不了几年,他家就彻底败落了。”
这话倒是一点不假,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啊。
大姑的出嫁,也算是给爷爷家找了个栈门桩,王家人多,又是老户,最起码有一门亲戚了,一般二般的人不敢随便欺负。至于北沿儿那里,可能三爷也对人家说了,别再等了,人是回不来了。所以,后来也没人再提及此事。
不知道爷爷一家在那个秫秸庵住了几年,那人间的罪是受够了。奶奶说,那一年他们到了东滩,正是收完了秋,水神好像特别眷顾了一年这里的住民,没有把那一滩的秋庄稼全部收走。收高粱的时候,水神没有发大脾气,只是稍稍地灌溉了一下土地,留下了一些秋庄稼供人们果腹。收完了庄稼,奶奶就到滩里去拾主人家不要的芘高粱、落花生和黄豆等,特别是那些高粱,长得高高的,黄河就是发大水也不会全部带走,总要留下一些不熟的慢慢成熟。那一年,奶奶看到一家把高粱头扦完,进到地去拾那些主人不要的秕高粱穗,扦了一捆出来,刚仄仄歪歪地来到地头的路上,恰巧被东滩村胡德元撞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