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午夜（1 / 1）

我叹了口气，想着大期将至。当人曾亲身经历过一次死亡时，常会觉得往后的生命都是额外借取的身外之财，终究有要去归还的那天——当他再次面对终结时，也许并非会为紧紧咬住生命而失了体面，反而唯独叹息着，留恋着曾经陈旧的那第一段的年华。人群在爆炸后大概往这里扩散得更快了，我不想做最后的困兽之斗，也没有足够的能量来抵抗了，就任由他们处置吧。我轻轻地将身体倚靠在了墙壁上，默默注视着不远处的阑珊灯火。

“咔”——后背忽然传来了轻轻的一声脆响，仿佛东西碎裂的声音。我回过头，看那墙壁上的龟裂像是烟火一样正从一个点向四处飞速地扩散，最初始的一条裂纹很快到达了爆炸点上方的顶部边缘，而后接二连三的裂纹开始抵达墙壁的各处边角，这个厚重的合金巨兽哀嚎着，墙壁腰部以上的躯体缓缓地碎裂着，延续了约三五百米，直至它轰然坍塌。

我快步躲开了几米，眼见断壁所剩无几，我不等坍塌结束便一个箭步冲上了碎墙，轻快地翻跃了出去。

当人们不再过多的贪恋时，想要得到的东西反而会来得更轻松一些。

忽然，我刚跑出去几步的样子，听到一声极为微弱的呼救声。本能使我在如此境遇也仍旧停下了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地寻觅着声音，午夜的风吹得前方阴霾的草地沙沙作响，背后灯火斑驳中是村民的喧闹，除此之外再听不到半点其他的声音，我想大概是心理作用，拔腿继续向黑暗中奔跑。

渐渐地，我的步子慢了下来，一股异样的不安正一点一点地侵蚀着我的灵魂，直到完全占据了它——我好像慢慢知道了心底正在一直在担忧着什么。我停下脚步伫立在原地，默默地祈祷，随即回过头向着断壁残根那边疯跑。

芽芽和墩墩他们，傍晚的时候差不多就相约在现在的这个时间，在老仓库集合捉迷藏。我从进入到这个村庄之后，看到的大部分建筑都大约是二十年之内建成的，一路潜逃的过程中，唯独只有刚刚的仓库异常的老旧。我担心这几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被爆炸带来的塌方所波及。

我赶回到了堆满了合金与石土的残骸旁，几分钟前雄壮的高墙现在已经满目疮痍。我使劲地回想着刚刚若有若无的呼救传来的方向，并且尝试着认出早已被压得灰飞烟灭的老仓库的位置。我圈定了一个范围，蹲坐在地上一厢情愿地疯狂挖找着，已经顾不上闻声即将赶到的村民了。

然而，随着我掀开一块如门板一般大小的合金板，我苦苦寻找，却也是在今生最不想找到的东西，还是扼喉地出现在了我的眼中——那是一双穿着浅棕色小皮鞋的小脚，小皮鞋脏兮兮的，却不难看出鞋面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上面用娟秀的花体字写着，“妈妈最爱的芽芽，祝你一生平安”。

“他在那里！大家快围住他！”跑在最前面的人大声喊道。

“举起双手！不许动！你被逮捕了！”

“等等，墙倒了他都没有跑，还呆呆地跪在那里，肯定有诈！大家别急着冲上去，他手上有炸弹！”

人们在三十米开外围成了一个警惕的半圆。

“你们看，那人手里抱着是什么啊？好像是一个破布袋子、”

“好像是个人？好像是个孩子？”

“是个孩子！”

“可是，即便是孩子也未免太小……天啊！是个孩子！是个孩子！那孩子只剩半截身子了！”

“那孩子下半身不见了！主啊！那是谁家的苦命孩子啊！”

人群在默默的祈祷，哪怕用一切代价去交换，祈祷这个瘟神怀抱着的不是自家的孩子。

半圆越来越小了，即便这个亡命之徒随时引爆所谓的炸弹，人们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辨认那个可怜孩子的脸庞。前面的人们在看到孩子后，悲愤之中恰似松了一口气，惋惜着向外圈缓缓地陷去。后排中两个慌张的人在奋力向前挤着，当人们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悄无声息地让开了一条若即若离的夹缝，那也一条通向无尽黑暗的深渊。

女人张开了嘴，嘶吼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好似呕出了她的灵魂。男人瞪着空茫的双眼，如束缚着千斤的脚镣，托迈到了金发死神的面前。死神略微抬起了头，目光却并未移开自己跪在罪恶上的双膝，将孩子递到了男人颤抖的臂弯中。

男人的下颚抽搐着，在被泪灼烧的模糊中努力辨析着怀中娇小可爱的面庞。他久久地看着，即使是永远，他也还是看不够这张小脸。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一生中最幸福的那个时刻的景象——小婴儿呱呱坠地，护士把她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臂弯里，说，“恭喜你啊同志，你当爸爸了。”小婴儿觉得爸爸的怀抱很温暖，不再哭闹，而是合上了长长的睫毛，满足地睡着了。那恬静的睡脸就如同现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