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锦瑟(1 / 5)
李崇训见帘内之人渐渐平息下来,便惴然转过身去,从身旁柜子中摸索出件长衫,闭着眼走近依旧眼神僵直躺于冰冷地面的次翼,别过头轻轻搭在她的身上,心里一阵绞痛,“好姑娘,谢谢你,救了安歌。”
他虽未亲眼所见,却能料到,此番若是没有次翼挺身而出,昏厥的安歌早就被那两个禽兽糟蹋干净,她用自己的贞洁守卫着永不背叛的忠诚,足以令自己深深震撼,那一刻,心疼、感激、惋惜、欣慰相互交织,五味杂陈。
次翼心如死灰地闭上双眼,将头扭到一旁,任凭屈辱的眼泪肆意横流。
崇训轻柔地将一套女子衣饰放在她的身前,“河中城破,汉军估摸着不一会儿便会攻入府内,指不定有登徒浪子混迹其中,次翼,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只有这样,我才心安。”
他礼貌地背过身去,径直盘腿坐在地上,平静地倾诉,“犹记第一次与你姐妹二人在山道相遇,见你俩衣衫单薄,小脸冻得通红,我便将自己那碗热腾腾的汤饼分与你们二人同食,初蝉吃得狼吞虎咽、不亦乐乎,可你却坚持要我吃饱之后,再将剩下的拨与你吃。那时,我便知道,你是可以共患难的好姑娘。”
李崇训对回忆娓娓道来,让次翼本已形同枯槁的将死之心终于重新拉回人间,听到背后“哇”的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
他红着眼睛继续说道,“安歌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人,让你平日里不离左右地服侍于她,我十分安心,你也知晓,素日我的毛病犯了,一下子整日昏昏沉沉,又或一下子阴晴不定,那时的我给她造成了多少伤害都不自知,可是,只要你在她身边,你便是素日里最关爱她、最为她着想的我的化身,我便什么都不再担忧了。次翼,一直以来我说什么,你都会听什么,所以下面的话,我也希望你能牢牢地刻在心里。”
“其实,我很早便知,你和初蝉一样,心里都对我有好感,或许你的感情比她的更深沉、更纯粹,但是这一辈子,我的心全都给了安歌,是我对不住你。即便如此,我斗胆还有一个请求,请你万望答应。无论以后在哪儿,无论有多么难过去的坎儿,你都要好好活下去,可能以后你我会相隔甚远,但我要你知道,只要你活着,便能替我做我想做的事,照顾我想照顾的人。还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找个好人嫁了,之前我和安歌本想把你的嫁妆备好,只是现在这种情形,遗憾不能亲手帮你操办一门好亲事,一切便都要靠你自己了!”李崇训哽咽着停顿了很多次,说罢,他转过身,闭着眼睛跪在地上,准备朝次翼一拜,却被伸出的手臂拦在半空。
他愕然睁开眼,一只碧色花袖径直现于眼前,只见她早已收拾利落,面容虽然掩饰不住由内而外的悲戚,却独有一丝倔强和坚强无法抹去,那一刻的她,神色和举止皆像极了悬挂在凌霄塔壁的安歌,令他心生敬佩。
次翼对着李崇训款款相跪,用已然哭喊沙哑的嗓子向他起誓,“少爷,为了你和少夫人,我会活下去,只是……”她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崇训,却又因羞愧而不敢与他目光交锋,“你千万不要有事,求你!”
崇训并不应答,只是朝她欣慰而从容地淡雅微笑,轻拍着她微颤的削肩,“好姑娘,既如此,我便放心了。你先下去,我有些话想单独说与安歌。”
待次翼出了门,崇训便十分利落地将那两具尸体抬出屋外,又亲自将室内杂乱摆设物归原位,这才肯平心静气地对着帘子坐下来,“如今,这屋子都干净了,与平日并无二致,只是可惜,有些人事与心境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从小到大,我一直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父亲说我是个怪胎,不断给我施压,逼迫我做着那些心底厌恶之事。后来,遇到了子期和你,我才发现,原来之前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换来与你们相逢相知,那时开始,我便学会了发自心底的喜乐,学会了感受幸福和被关爱的骄傲。可是,上苍最终还是不怜惜我,最终还是要从我身边把你们一一夺走,父亲命人除掉子期,整整三箭……箭箭刺向他的胸口,他最终因我而死,我为他上穷碧落下黄泉,皆是心甘情愿。”
透过杏黄帷幔,望向安歌的影子,李崇训的眼神随即蒙上一层温柔,露出凄艳而释然的微笑,“我知道你恨李家,也恨我,其实我也恨我自己,用我的病和你对我的愧疚,将你任性地困狭在身边多年。你我虽整日相伴,但你心怀天下,使我无法真正与你并肩企及。今日,我们终于来到分别的岔路口,洒脱地分道而走,我亦终感解脱。”
多年以来,离梦之症的浸淫已经让他的听觉出奇灵敏,汉军规整急促的步伐已环绕整个李府,片刻之后,这里的宁静将被彻底打破。
他多想再看一眼她的脸,多想再听见她或高傲、或古怪精灵地对自己嬉笑怒骂。
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再不走,或许真的就走不成了。
他弑父,他叛君,他又亲自手刃了两个族中兄弟,父亲一辈子教他的杀伐决断,终于在自己人生最后一刻皆成现实,荒唐又悲凉。
“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只待……留在来世再说了。”
人生末路,心底有爱,便不再惊惧死亡。
细长的刀剑十分轻巧地戳穿他纸片般的单薄身体,压过他嘴里逸出的痛苦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