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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看着这一群人里,除了一个老人,竟然就没有一个人替房间里的人说一句话,不觉有些同情他。
“孙远,你听着,你赶快跟警察坦白,这几年,到底偷了多少,拿了多少,可能还有个宽大处理。知道吗?”那个王书记看自己离得远了,又开始大声的喊叫。
“你们都让开!”里面的人看来叫孙远,他的哭腔已经变成类似尖叫的高音。“老孙叔,你退后,我要点火了!!!”随后一声尖叫,又沉寂了一秒,里面的人喊了声——阿妈。这时那贴着门窗的警察朝里看了一眼,迅速冲到老孙头的旁边,一把拽过他的胳膊,顺着走廊奔逃,同时嘴里喊着,“散开,要爆炸了!块散开!“众人如鸟兽散,大概五六秒钟后一声巨响,血光一晃,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举起手护住头眼,随后是玻璃碎裂掉落的声音,房间里传来水泥墙垮塌的闷响,之后一片寂静。冷山耳朵里只有嗡嗡的蜂鸣声。
老孙头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张大嘴喊着什么,一边冲到爆炸发生的房间。
方才救他的那个警察一边从地上起来一边对着老人喊。但强烈的耳鸣让冷山一个字也听不清,而老人已经伸手打开门。几个大胆的工人走近前,在操场远远地张望,无比面露惊恐之色,带冷山来的采石工踮着脚站在三米开外看了一眼,回头蹲在地上呕吐,剩下几个用手捂着嘴,一个年轻的女工只是朝里看了一眼,便翻白眼朝后倒去。空气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冷山却闻到其中的一股甜腻腥味,他的耳朵里嗡嗡的声音逐渐褪去,他听见老孙头在房间里哭喊,”小孙啊!你怎么……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小孙啊,我怎么跟你爸交代——小孙——“
站起身来,冷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整个房间一片狼藉,破碎的报纸,烂布条四处飘散,前后的玻璃窗已经空荡荡的只剩破碎的框架,墙壁上鲜血四溅,一张床只剩下两个床架子,床板碎裂,掀开,棉被拢在角落露出了棉花,被染成一片深红,一片粉红,挂了彩的蚊帐成了烂布条,被仅剩的一根竹竿挑着,在穿堂而过的风里飘动着,如战场上染血的白色旗帜,一张桌子倒在地上,一个开水壶的水在地上流淌,银白色的水壶胆碎片,也顺着水从塑料壳子里逃出,沾染成了一片血泊。血泊中跪着老孙头,嘴里念念有词,双手抱着什么在怀里,冷山从他指间露出的黑色毛发,认出那是颗人头。他旁边的地上有半截尸身,齐腰而断,上身已不见了踪迹。
警察开始驱散人群,方才在操场上的人无不蹒跚着离开,冷山和他人一样,摇摇晃晃地顺着来时的路走下去。在路上,一个黑脸汉子带着一个女人跑了上来。那女人远远看着面熟,走近时才看清正是阳新菜馆的女老板孙椒,她没有认出冷山。冷山看见她煞白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冷山把这事讲给冷峰听,冷峰大惊失色,他说他认识孙远,沉默了良久又说,可他,是个好人啊。冷狗看见父亲有些茫然的表情,像是明白了什么叫失了心。好人,死去,有人,失心。
后来,冷狗很少看见孙椒,过了数年,他读初三的时候,看见妈妈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走在路上,那女人浑身散发着恶臭,她的头发沾满了泥,一缕一缕的揪在一起,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脚上没有穿鞋,一只大拇指上的指甲盖翘起,鲜血顺着脚趾流着,一半黑色,一半鲜红。他盯着看了一会,喊了声,孙椒阿姨。那女人像是回过神来,瞪着冷狗吃吃地笑。刘新华瞪了他一眼,说,来,你来扶阿姨到家里,我先回去烧水。十四岁的冷狗搀扶着三十六岁的孙椒,他看着她脚底下流淌着的血,印在每一个或深或浅的脚印里,阿姨的身体不像从前那般高大,是阿姨变小了,还是自己变高了?妈妈帮孙椒阿姨处理了脚上的伤口,又用了半瓶平时自己也不舍得多用的蜂花洗发水和舒肤佳香皂把孙椒阿姨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跑到睡房的箱子里翻了很久,最后叹着气说,没有一件配得上她的衣服啊,说完妈妈就躲到屋后的枣树林里哭,冷峰跟着进去,冷狗听见妈妈哽咽着说,早知道就让你娶她了。那天孙椒阿姨就住在自己家,久久不肯入睡,拉着妈妈姐姐们闹腾着,唱啊跳啊,看得出她很开心。
第二天早上冷狗起来时,没见着孙椒,母亲说送她回阳新了。
不是通山村吗?冷狗问。
刘新华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阿姨在阳新的医院里。
那她怎么来咱们家的?
她走路来的。母亲不知道是没听懂冷狗的问题,还是不想冷狗继续追问,说完这句就换了语气对冷狗说,滚去房间做作业。
那一次,是冷狗最后一次见到孙椒,后来他很少听见父亲提起孙椒阿姨的名字,但他高中毕业那年,有一天下着雨,一个和父亲冷峰年龄相仿的叔叔,带着一个圆脸的阿姨出现在自己家里,那个阿姨和父亲说话的口音,和孙椒一般无二。而那个叔叔,自称自己姓徐,是几十年前在幕阜镇插队的知青,他们从青岛来,那个圆脸的阿姨姓孙,叫孙小娟。冷狗看着孙小娟阿姨光滑白皙的脸,很难想象她也来自通山村。她问起孙椒的时候,眼里带着旧日的情谊,和唏嘘的悲伤,以及婉转的优越,这都不是冷狗关心的,他只是等父亲回答这位徐叔叔,和孙小娟阿姨的问题——孙椒现在还好吗?父亲看了看母亲,对两人说,孙椒,过得挺好。往后即使无人在场,冷狗也不敢向父亲再次询问,求证,他更害怕,万一父亲只是撒了谎,那可如何是好?但他是真心希望父亲没有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