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杨如菡(7)(3 / 4)
乾隆四十九年十月二十三日,发安国镇,至固原州之瓦亭驿,五十里。晓发出镇,山逼路转,西北相距约一里,冈岭重沓,斜亘吞抱,凡二十五里至蒿店村,稍开豁焉,山间多小溪,呜咽如鸣哀玉,真可断肠云。蒿店数十家,属固原州。食复行,至村西渡水,而两山突合,车过若深衖。复多流水穿乱石,若与路争者,益西两山内又起山,缄闭奥秘,怒流汹激,如江在峡。而车循水侧,约二三里阴霾黯积,默无天日,共二十五里至瓦亭驿。出峡上高坡,而西望益纠纷,皆崇山深谷,盖陇根也。瓦亭亦固原地,置驿驻绿营兵,千总总领之,兵民百余家,筑堡若城府,北踞山,南到涧,乃陡住。入城东门,一望皆瓦砾,客舍荒陋,有土榻也,盖商旅往来止宿蒿店,而瓦亭唯官使止驿中,故少居停也。是日晴霁,无风而寒,山故也,向闻六盘山虽盛夏如隆冬,岂尽非也。
二十四日发瓦亭驿,至隆德县,五十里。发瓦亭,出堡南门,门挂弓刀,刀之系以线。妇女出提汲,缕蓝蓝然,从孺子皆赤体,若不知寒者。下坡渡水入谷中,十五里至和尚铺。铺十余家,在崇山脚下,货酒食,憇行人。先是自铺东数里望六盘山,巨峰摩天,冰雪纷披,张两翼垂而下,近岭若白线一缕。横走山壁上,壁皆斩削直立,自壁而下,岩壑阴昏,时露鸟道。而最下有车道,起和尚铺,西则上山路也。憇,买食,复西走,入深谷,数里北折乃上山。数十步一盘屈,盘屈輙数仞,故须臾出谷。山路阔,容两车,初非大险,但马汗喘耳,三四里至关帝庙。庙据山腹,地暂平,以西隆德界,故设塘置守兵,憇食如和尚铺。而铺设涧谷中,不可识也,憇复上仰,而驱马蹶者再,御惊喝拥助之,已数十丈。突折东北,又仰折出西南,入栈道中,则先所遥望如线而横走者也。道承两轮,轮以外俱万仞。舍车而步,石齿突滑,而天风倐起,黑云怒飞,积雪屯冰,砭肌彻骨,真复不知人世也。数息上山巅,回身东望,则和尚铺瓦亭驿俱在眼底,若蚁团然。因忆所经诸大山岭,唯晋东之南天门其高差近,然无此奇,亦无此险也。下山路复阔,仍盘折而益陡,若轱辘放。故顷刻入乱峰,又顷刻落谷底,谷路窄,龃龉多水石,凡四五里至杨店汛,得稍展拓,而复就车焉。六盘山上下十五里,而谷道萦迂,皆山近趾,故东起和尚铺,西至杨店汛,通计二十里。初上皆土路,半以上乃皆石,带蹄辙迹,其西亦然,重峰莽合,鸟道生开,固天西一名塞。比闻岁有颠坠死者,而余无恙,又脱一险也。十五里至隆德县,县属平凉,土城小,背崖阻水,当陇西道。入城亦荒荒,多瓦砾如瓦亭。得旅舍,舍矮小,仅纳车。而市门多妇女,衣红绿布衣,脂粉狼籍,若山妖,或曰妓炫售云。
著名谪人祁韵士道经平凉,渡涉六盘山,亦留下珍贵之记载。
平凉府府城雄峻,泾水流其南。康熙间叛将王辅臣据其地,久不下,文襄公图海由虎山墩俯瞰城中,得其虚实,辅臣穷蹙乃降。余昔纂史记其事,今虎山墩在城北,文襄祠在城东郭外,城西南皆山,崆峒山在焉。崆峒凡有五,非一地,此为黄帝访道广成之所,太史公所游也,时有元鹤翔舞山中。平凉之名仿于古之高平第一,晋时南凉西凉北凉皆在今甘凉二州之境,远在河西,与此陇东无涉。西行四十里至安国镇,平凉县辖。平凉西行入山,气象萧疎,山势渐合渐高。由安国西行五十里至瓦亭驿,此宋时所谓瓦亭关也,今隶固原州。州在驿西北,未至瓦亭二十里许,两山夹峙如门,仅容一辙转侧而过。水啮山根,然,险要莫比。过此则嵯峨万仞,迭起云间,循涧前进,如坐井观天。山高日落,路修马疲,人亦惫甚。由瓦亭西行二十里至六盘山。自瓦亭行十余里曰和尚坡,为六盘之麓,余晨兴到此,微雨初零,土人以泥滑阻余莫前,仆者恃其勇不听,遂登。路曲折陡峻如壁,盘磴而上,愈上愈高,始犹土石相错,虽泞尚可行,至山半,俗呼猫儿坪,有帝君庙,甚巍焕。新凿之路皆土覆石上,遇雨淖甚,已而雨愈大,泥益深,胶粘阻辙,色紫黑,雨忽变为雪,济之以风,烈甚。仆马阻峻坂下,屡起屡仆,寸步不能前,余乃舍车而骑,鼓勇直上。雪花大如掌,风乃益狂,翻扑人面,如织身在风雪阵中,若腾云雾而起,目迷口噤,马亦股栗。望山巅有旧驿亭,驰往避,及下马入,亭朽被撼欲倒,岌岌不可留。乃复乘马,陡下千丈坡,踏冰雪凿凿有声,迤逦至杨家店。路稍平,有茅屋数家可憩,解衣烘焉,少顷雪复变为雨。回视山头皆白气缭绕,不复辨。计此程五十里,上山下山祇二十里耳,而仓皇狼狈一至于此。次日行李始渡岭追至,晚无枕寝,独坐达旦,此岂天之所以窘余也耶,然亦殆矣幸矣。由六盘帝君庙西行,过岭三十里至隆德县,县为陇西第一冲要之地,景色荒凉特甚。而羯鼓红牙,歌喉宛转,四邻几遍,风俗淫靡,为之慨然,西行四十五里至静宁州。
次日,祁韵士又作长诗以纪此次渡越六盘山困厄狼狈之状。
平凉西行及百里,山势纵横拂而起。
奇峻无如六盘山,一岭插入浮云里。
危坂陡绝上青霄,时有风雪相倚徙。
车马趔趄不敢前,往往叹诧行且止。
时虽孟夏月几望,我行到此将西向。
和尚坂前雨急作,土人阻余幸莫上。
谓值清和犹可行,雨辄泥泞滑千状。
疑欲回车憩瓦亭,仆夫恃勇请行壮。
闻言适符爱山癖,遂拟乘雨穷登降。
隆隆车辙过九折,石磴嶙峋土道缺。
汩汩流泉建瓴下,雨点缤纷化为雪。
雪白泥紫路泞甚,马瘠仆瘁若就缚。
果然一步不能前,牵率至此悔无及。
足趾二分垂在外,深涧万丈冰雪窟。
进退维谷唤奈何,智勇俱困难为力。
舍车而骑独向前,横空盘硬到层巅。
是时风雪复大作,雪花如掌风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