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起南安(1 / 1)
嘉靖七年,初春。
江西南安府大庾城,正是一片青翠欲滴之色。 雾蕴霞绕中,市井之间弥漫着温暖亲切的人间烟火气。 大庾县,城分南北两市,北市官家生意居多,颇具规模。南市不大,却是本地寻常百姓家最爱光顾之地。这里大多都是开了几十年的老店,平日里的吃穿用度生熟物料山货野材应有尽有。 南市里一棵数百年老槐树旁有家土布作坊,那房檐还挂着八成新的灯笼,一看就知道开张并不很久。 本地街坊都不太知晓老板的来历,只晓得店家姓王,去年中秋后才自外省迁来,原来只是在乡里做些丝蚕买卖,前不久才在城里开了坊。 这布坊老板待人和善忠厚诚信,生意自然逐渐吉庆。数月来宾客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王家并无女眷,有一养子,老板唤作昭儿。小子十岁出头,聪慧伶俐,年纪不大却有一般孩童不具的少小老成。 小子平日除了送去东城师塾念书,便是帮着父亲跟了店中伙计上下跑动。 这昭儿虽年纪尚幼,却对店内货物种类品相质地一一明了,四处乡邻无不啧啧称许。 可单单这王家掌柜一见小儿在那店里店外活蹦乱跳,便急着拎了孩子回内堂温书,仿佛不大愿小子抛头露面。有四众邻里见面夸赞孩子,他也连连摆手,竟是不愿多提,要说王家作坊便这一点略显古怪。 时日宛转,转眼已入寒冬。这天,是农历冬月二十八。 大庾城北二十里大道上,伴着嘈杂急促的疾蹄声,一大哨人马风驰电掣般飚过。虽然各人所着衣饰不同,却掩盖不住一股渗人的腾腾杀气。 快近城门,一众人便在杨树林喝住马匹。只见左侧一人在马上对领头模样的抱拳揖手道: 千户大人,前面即是南安府府辖的大庾城,属下是否先去那官衙传个号令? 那千户勒住缰绳,着马往前踱了几步,看了看不远处的城楼,略微思量片刻将手一摆道: 不。传下去,人马依旧江湖作扮,分散进城,各自查探,不可惊动了地界,免得打草惊蛇。我独去官衙授令,诸位但有收获,直接去衙门禀报,务必要尽快拿住那小对头。 此番出京行前,薛国师专召了我锦衣卫指挥使岳大人,办好了差使,都有赏赐。办砸了,不要说我们,连头儿都没好果子吃。尔等切记,行走腰牌飞鱼官服都给我收妥当了,不可露了山水,让人给跑喽。 是! 一众人应诺到,随即散作数队,策马扬鞭,奔大庾城各门而去。 次日,正午将近。 南市里的王家布坊一如往常,行人往来如鲫,店里一帮伙计依旧忙得不亦乐乎。那王掌柜正在柜台拨弄着算盘。 此处可是王之贵的上坊? 一声中气十足的话语处,店门迈入一人,此人白衣素袄,身型健硕,一袭江湖打扮。左手提着柄雕花铁剑,肩背一青色褡裢,一看便是颇有身手之士。 这人既不和旁人搭话,仿佛也不怎么看货便直奔柜台问到。 王老板见是来了生客,暗想又多了一单生意交际,连忙含笑接话道: 客官,在下便是王之贵,请问先生要何买卖,本坊土布皆为本地丝蚕作纺,质地虽不及苏州,可南安府一带,货品往来还是不少,价格公道,口碑素来不错。客官是要看哪种,你看,这里是素纱,花罗,这里有素罗,龙绡云锦 王掌柜,可否借一步说话?白衣人眼睛四顾了一下周遭,便打断王之贵的言语,径直往后房小院走去,惹得王老板一脸狐疑地跟了过来。 这位先生,您这是 昭公子现在何处? 王之贵神色微紧,立刻警觉地问道: 你究竟何人,你说的什么公子,老夫不知!你走吧!说罢就叫唤着伙计要赶人。 白衣人也不接话,从内怀拿出一封书信,微微躬身双手递与之贵后低声道: 事发仓促,老管院,恕我唐突了。恩师吩咐,望您切记按书信行事,务必保昭公子周全。 听得老管院三字,王之贵面色骤变,那狐疑的眼神又打量了一番来人,随即接过信函。 只见这信函中黄侧红,一看便是大明官家所用,信札封面并无一字。之贵打开红色封泥,背过身去展开信纸,只见上书道: 管院老弟,淮昭隐匿之事已为朝廷破晓,不日缇骑将至。见书即带昭儿往五台山拜方丈淳远大师周全。信使乃我多年侍卫,随你同往。从速行事,万不可怠! 落名只两字伯安,却有守仁字样的朱红印鉴。 王之贵连看了三遍这书信,面目顿肃,额头上竟然浸出一头冷汗来。略加思虑后转身对白衣人揖手道: 大人,此事事关重大,老夫以为,一刻也耽搁不得了,请大人马上随我去城东师塾接公子启程。 白衣人回礼道:老管院,在下秦冲,恩师之命,自听老哥吩咐。秦冲!
之贵谨慎,看了一下四周马上又压低了声音道: 原来你就是先生阳明五子中久驻边塞的秦大人,难怪老朽未曾在伯府见过你,久仰,有劳大人了。 二人当下打发了伙计,关了店铺,简单收拾好行囊,之贵骑驴,秦冲骑马,自南市奔东而去,却不知这举动已被布坊对面如意酒肆里的两双眼睛盯住。 大庾城外十里,章江蜿蜒而过。 江岸青龙码头,寒风飒飒,一支梢篷官船逆流而至。船上一名清瘦老者倚船远望,不时伴着一些剧烈的咳嗽,眼神略显昏暗却不失矍铄,目光所在正是大庾城方向。 恩师,师弟想必已平安接到公子,保重贵体要紧,勿要多虑。身旁一名侍卫模样的汉子打断了老者思绪。 卫祥啊,昭儿灵童顶换之事已泄露,咳咳此乃欺君之死罪,我虽刚平定广西断藤峡叛军,略有寸功,却仍觉坐卧不宁。此番上疏告老还乡,已是搏了老命要昭儿周全,遂斗胆不等上谕恩准,便启程径来大庾。秦冲虽谨慎周到,我却不放心那锦衣卫的手段,何况一老一小,着实令人担忧。 这梢篷官船里的老者,正是大明传奇阳明子王守仁。 世宗嘉靖皇帝继位七年来,国势起伏,虽有勉力图治之为,却逐渐有了一宗独特嗜好——修仙问道,以求长生。 近些年在那大道士薛虬撺掇下,皇帝于宫内大兴方士,在京城宫廷内外修建了不少斋醮专侍炼丹。 如前所讲,这薛虬并不是什么得道高修,只不过自幼时便一直陪侍天子左右,甚为受宠。 后来这妖人揣摩到皇帝所好,假意云游寻道,出京厮混了两年,回来便道服加身,整日装神弄鬼,用些障眼法诓骗于人。 加上他擅长拍马奉承,让这大明皇子颇为受用,对其格外宠信。嘉靖登基后,此人跟着鸡犬升天,仗着皇宠在京畿飞扬跋扈,那朝中大臣也畏惧其几分。 尔后这薛虬感觉手里的金银还是太少,便琢磨了几天,去呈禀皇帝,称他所炼长生丹药即将大成,但需寻世上九名灵童阳血为引,更称卜得玄卦,得天尊显灵恩赐了九子生辰八字,而且这些灵童还须是生在五品以上官宦之家。 其实,朝野上下都知道,这妖人又开始胡说八道故弄玄虚,不过是想着招花这年轻皇帝的银子罢了。但世宗并无半点怀疑,依着那薛虬所点,着选定的灵童进宫。 王守仁刚正不阿之气,自然容不得这种妖人作乱,曾多次参劾妖道祸乱内廷,劝皇帝厘清宫禁。故而薛虬早就对阳明子恨的牙痒难耐,这公报私仇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于是守仁的幼子王淮昭第一个被薛虬造入了名册。 自陆南邳去年先斩后奏,将王淮昭私自送出绍兴后,几经辗转,才将王之贵和小公子安顿在了南安大庾。待守仁知晓,也无法再挽回什么。不得已,陆焕平顶替淮昭被钦差带入了京城。 其后守仁又上了几份奏折,力谏皇帝廓清朝政,远离妖邪,同时也一直多方打点,想解救出南邳亲子,但非常奇怪的是,朝中内线报来的消息,却是这孩子至今杳无音信。 王阳明领官军平逆一路势如破竹,叛军纷纷望风而降,大势已定后,守仁还是放心不下淮昭,即使后来政务繁忙,终归念子心切,这几个月来夫妇俩人也曾多次密赴大庾探视爱儿。 那妖人薛虬所炼的丹药给皇上吃了自然毫无功效,世宗反而龙体屡屡欠安。皇帝责问之下,薛虬惶恐不已,正苦于寻找借口开脱,也是墙无不透,阳明子多年宦海浮沉,数次平乱平叛,得罪了不少官民,淮昭出走当晚赶车之人,有意无意将这事透了出来。 不多时日,守仁换子一事便被薛虬获悉,不用说,妖道很快便参了守仁欺君之罪。世宗龙颜大怒,本欲发作要降诏论罪于阳明,却因守仁功高盖世,民望极高,广西平叛还在收尾。皇帝思量再三,也只得暂时按下杀心,独令锦衣卫去密拿王淮昭,要重炼长生丹。 此时刚平叛得胜的阳明子在广西突得朝中学生飞马密报,说锦衣卫要去南安捉拿淮昭,那心中自然急火如焚,连忙一边差遣秦冲快马连夜先赴南安救子,而自己也顾不上南宁府摆设的庆功酒宴,写了告老上疏便匆匆启程。 秦冲已出发多日,篷船上的守仁低头掐指计算了一番锦衣卫出京的日子,心中发紧。 那缇骑君命在身,通常赶路的走法,只会快,不会慢 会不会迟了。阳明子长叹一声道。 恩师,都是弟子处事不周,那晚匆忙之间叫了驾不妥当的车马,让小公子如今身陷险境。船头另一位侍卫跪拜在地,满脸自责,正是陆南邳说话。 南邳,这如何能归咎于你,你最不该的,是拿自己孩子顶换淮昭。守仁叹气道。 起来吧,师弟。你虽瞒着师尊,但是没错。那日如若我们几个也得知此情,也会像你一样做的。卫祥扶起南邳道,此时聚于船头的其他两位侍卫点头称是。 恩师,如您忧虑,为保万全,弟子四人,愿即刻再往大庾城内接应,请老师定夺。 卫祥见重病的师父忧心忡忡的样子,接着揖手在旁请命道。 恩师,我等请往!另三位同门也揖手齐声请道。 自阳明立院讲学以来,先生榻下先有庐陵八弟子,现在都已入仕多年,有的已官至礼部尚书。 守仁年过五十后又有阳明五子闻名天下,这些学生年纪轻些,分别是卫祥文子丹霍邈离秦冲及陆南邳。 此五人在不仅在心学,尤其在武学兼修上也颇有成就。他们不仅跟随守仁修学,也在平叛剿匪的征伐战事中立下了诸多奇功。 阳明子思虑片刻,转身长叹道:也好,卫祥,你们蒙面行事,千万小心,勿要伤及无辜性命,保全淮昭平安离开南安府即是,切记不要露了身份。你等皆如我骨肉,还有大好前途。 弟子遵命!众人诺完便准备转身行事。 等等! 陆路恐怕已不安全,若见到他们,带淮昭来走水路。 是!卫祥内心很清楚,恩师太想见到儿子了。 不多会,四人迅速换上黑衣,裹了布巾蒙面,停船登岸,顷刻消失在密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