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仙(4)(1 / 1)
齐嘉帝忽然沉默下来。他疑惑地仰起头,看着雪从天空灰暗的空茫处落下,忽然感到一股难言的寂寞,以至于脚下一个踉跄。齐嘉摇摇头,几近喃喃道:“记错了。是记错了。”
下一刻他便重重摔倒在地。余喜只低头去看他。齐嘉颤抖着肩背,起初余喜以为他是想要撑地站起来,后来才发现他是在笑。他越笑越大声,有那么一刻,更接近于抽泣。他伸出手抓住最近的梅树那虬结的病枝,薄而宽的手掌背上突起锋利的骨头。齐嘉挨坐在梅树根下,朝余喜招手。
“真冷你给朕说说今年这场洪水淹到哪里了?”
余喜皱眉,收回落在齐嘉身上的视线,蹲下,掏出一卷羊皮图,在泥雪地上摊开。图上用朱丹圈出西平的青塔、莽莽原的清元仙宗和南宋的建俍,这三个地方连成一个鲜红的三角。随即余喜将一块玉符压在三角中心的梁宋交界处——越水庵。
“十日后,集结于湘水南岸越水庵的三万镇西军将伪装成南宋长胜军进攻南明宫。抽调兵力后西平防守空虚,齐王府上的三千部曲将尽数被派出与镇西军抵抗。靖王已经得知前日故意放出的长胜军进犯的秘密军令,以其谨慎的作风,恶鬼刀大概率会按兵不动。况且,大洪水后,清元仙宗派遣仙使探查魔之一事,摆脱不掉嫌疑的恶鬼刀只会束手束脚。而留守南明宫的御林军在中等程度的包围进攻下至多能撑半个月,这半个月便是留给陛下最后的空白期。陛下若是无法乘机将齐王势力连根拔起,那么今日,陛下并没不在旧燕,而是已于昨日驾崩。”
余喜将玉符翻过来,将其分成相互交叠的两半,这是镇西军的调兵符。齐嘉盯着他垂下的眼皮,问他:“你觉得呢?你觉得朕是死在昨天好,还是死在明天好?”
余喜搀扶住齐嘉向他伸过来的手,道:“谁都可能会死,但是陛下不会。”
齐嘉默,伸出的脚又踏了回去,调转方向,朝院外走去。他走得很慢,融化的雪泥水沾上他垂到足跟的长薄衫,显得他过分瘦削的背影有些落寞。
院子外头停着一辆铁皮包裹的重甲马车,车尾跟着两列整齐的铁盔兵,十数人,手持过顶长的弯月偃刀,像是雕塑。李芳芳提着一柄拂尘,躬身候在马车前,头顶和肩上积了一层雪。
“孤江头,茫茫。飞雪老城墙,失落瘦骨山。旧陵无人来又去,兴衰事,也寻常。”雪愈大起来,和着风呼呼地乱飞,齐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又似乎是停了一下,才弯腰钻入车内。片刻后,帘子动了一下,丢出来一块红色的木牌。李芳芳捡起木牌,高举过顶,然后跪下。那两排士兵跟着跪下。再片刻,所有人自决于雪中。
余喜停在院门口,雪太大,其实他不大看得清那个皇帝。
马车辘辘驶向什么方向,只留下两道并行的轮印,和血迹。最终这轮印也将消失,这血迹也将消失。
余喜转身关上院门,靠在门板上,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折了他一大把红梅的长袍人,然后扭头望向寝屋。门没关,那几碟没动过的小菜早已凉了。余喜说:“他刚才发现你了。他知道自己回不去南明宫。”
谢旧尘手上不停,耸耸肩:“齐嘉狡猾得很,而且是个不惜命的疯子。上次老朱不是跟你提过那事儿,他面不改色往肚子里吞他儿子喂的毒,一吞就是十几年,恐怕就是为了今个儿。齐嘉用你,本来就不是为了巩固他自己的权力,而是将你当做检验皇位继承者的那把刀,为此他不惜将自己作为第一个亡魂。而且,他不也成功把你推到这场洪水里了吗?所以这把刀足够锋利,却无法割断他赵家的血脉。”
“你去别处忽悠人,”余喜转了话头,“我的东西呢?”
谢旧尘歪头望向余喜,他怀里抱着一大捧梅花。他略带疑惑地端详余喜片刻,随即恢复先前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开口问他:“你又不记得了?”
院落那扇木门剧烈晃动起来,门缝中开始渗出诡异的血迹。余喜侧头去看,也许是受到谢旧尘的暗示,他竟觉得此情此景确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这扇门只是安静地关着,积雪堆积在门楣和台阶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余喜两步走近谢旧尘,“反倒是你有些健忘。我问的是清元仙宗对凉州女月教的净化活动一事的详细情报,包括具体的活动范围,形式,失踪人数和死亡名单。”
谢旧尘有片刻迟疑,随即眨眨眼,就像是真的才忽然想起来一样。他抓住余喜的胳膊往寝屋走,余喜起先顺着他,随后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谢旧尘不甚在意,把怀里的梅花一股脑地散放在靠窗的案几上,他倚着墙,道:
“凉州的女月教。你是不是想问余梃春?答案还是一样,他死了。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也和你解释过了,他申请去调查女月教的净化活动时本来就已经跌退了几个境界,在长达八个月的失联后清元仙宗这边已经探查不到他的生命活动了。你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宗里先后派遣搜查与救援者三十七人,无一例外全部失踪,关于女月教的调查也在去年底彻底中止。截至目前,宗里掌握的情报十分含糊,值得注意的只有三个推测的相关信息。首先,女月教教徒共用一张面孔。依据调查报告,凉洲公署接到过多起报案,都是关于一个毫无法力波动的平民同时出现在了多个地方,分别与不同的人进行交谈交往活动,而当事人均保证自己遇见的是本人;其次,女月教只在下雨的夜晚活动。几乎所有尸体都是在雨夜的第二天发现的,唯一例外的那个死者从事的是祈雨师,当晚他在祠堂向徒弟传授祈雨技术。最后一个倒是有些奇怪,据说女月教不过是一个谣言,或者是一个古怪的集体幻觉,因为根本就没有人死亡。在尸体被发现的同时,有许多人声称在其他地方遇到过死者,随后死者确确实实重新回来了,而且时间一久,很少有人记得发现过死尸这件事。”
余喜听到这里,忽然一下子站起来。他显得颇为犹豫,皱着眉很是不解地对谢旧尘说:“我忽然发现,我碰到过我哥,就在昨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