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苹果（1 / 1）

作者：边志韪

我拧着双手，用尽全身的力气，胀红了的脸扭曲到了极致，但依然没有把这个苹果分开。我长吁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你，你说你不吃，但我执意要分你一半，你看着我呵呵地笑出了声。我将苹果举到你的嘴边，只要你咬一口，我就安心了。你接过苹果，双手只一掰，咵的一声就分开了。你把其中一瓣递给我，另一瓣拿在手里却不吃。我把手中的这瓣苹果塞进你的嘴里，硬要你咬一口才行。于是你一口我一口，直到背景渐渐模糊，消失在了久远的记忆里。

我对苹果最初的味觉大概就是从这时候形成的，这是一个黄色的苹果，咬下去不脆，有点粉软，而且有种涩结的感觉缠绕着舌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所有的苹果都是这样的：黄色的皮，粉软的肉，会涩结舌头。

那时你的眼睛还没有瞎，也不常哭泣，田野的风吹拂着故居的瓦檐。我和你时常坐在树荫底下，吃着从树上掉落下来的枣子，一直到现在，你还是很喜欢吃红枣，每次回家都要我买点红枣给你。但是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却是苹果，所以每次我都会给你买些苹果，而你给我的回应却是苹果太大，你一次吃不完。

有一次我给你洗了一个苹果，你忙摆手说吃不完。我便要你掰开来咱们分，于是我看见你拧着手，用尽全身的力气，胀红了的脸扭曲到了极致，但依然没有把这个苹果分开。我看着你呵呵地笑出了声，接过苹果只一用力，苹果便咵的一声分开了。我将一瓣递给你，于是你一口我一口——二十多年前的情景，你大概早已忘却了吧！

有一段时间，你的眼疾发作，痛得身心憔悴，好在及时就医止住了疼痛。我去看望你时，你正瑟缩在灶火前取暖。我坐在你身旁，看着你苍老而憔悴的面庞，那一刻，你的脸上是有笑容的，因为你看到了我，你的至亲。而我的脸上早已浸满泪水，曾经多少个日夜，是你拍手怀抱我入眠，而此次，我真的来晚了。你要我去烤红薯吃，红薯是你自己种的。我记得小时候你教我怎样辨别哪个红薯更好吃，那就是被老鼠咬过的就一定好吃，因为老鼠精得很，它们只会挑味美的咬。但我不想吃红薯了，我们吃苹果吧，我来掰开，你一瓣我一瓣，好吗？

工作后，见你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每次回去你都要留我吃饭，给我做我最爱的大蒜炒蛋。但有好几次我都拒绝了你，因为那些可恶可恨可恼的鸟人和鸟事，只留下你苍老瘦削的身影孤零零地驻足门口。那双充满爱与不舍的眼睛，那双充满爱与不舍的眼睛，那双充满爱与不舍的眼睛……你独自坐在门槛上，面对着荒凉的田野和片片凋零的树叶，夕阳在你的脚边慢慢退去，时光给你的只有苦难和孤独，何曾给过你半点温情。而今我走了，给你买的苹果记得吃完，若是吃不完就留一瓣给我。待我再次回到你的身边，我只愿和你坐在树荫下，坐在这片土地上，和你一起慢慢老去。

曾经，你指着画上的字，你说你似乎认识。哦，那是一个“袁”字，你的姓。因为这个字，让你想到了很多往事。想到了儿时为避战祸躲进深山的情景；想到了暮春时节，三五成群的姑娘们在田野摘拣艾草；想到了出嫁那天，大红花轿颠着你上下晃动的喜庆……可是，你越说越伤心，越说越悲恸，越往后的影像却是越加昏暗。或许，对于我们来说，生命最美好的记忆大概也只有懵懂无知的那几年吧！你知道吗？因为你的感染，在我的文字中也逐渐形成了一个主题，那就是爱与孤独。或许我们的生命太过卑微，或许我们的生活太过苦涩，或许我们的心灵太过蒙昧，但我逐渐明白，在悲哀的底色上，在孤独的长路里，请千万记得保留那一份最纯净朴实的爱。

今天的太阳很大，还有些热，不知家里的天气如何。若是很冷，你一定瑟缩在灶火前取暖；若是阳光明媚，你或许又要上山拾柴了。这件你干了一辈子的事，也是你忧虑了一辈子的事，你总是担心柴火不够，尽管柴房里已经堆得再也放不下一根木条，但是你依然要上山。家人们担心你的安危，你孤身一人上山，始终是让人不放心的。但是让你每天坐在门槛上，对着田野等待夕阳的到来，用孤独的身影在日复一日的苦涩中度过余生，又何尝不是太过残忍。你说不会走远，只在后山转转，对了，那里也是我儿时常去的乐园。有一次是我拉着你的手一步一步走出荆棘，因为你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而你的手也被镰刀削伤了，伤口已深入骨髓，我就这样握着你的手，在这个带着金黄色光线的黄昏，我们拖着长长的影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在田野阡陌间。

后来，我再一次握住你的手，想找到曾经留下的那处伤口，但是你的手早已干枯如树皮，沟壑纵横，布满了岁月留下的痕迹。我不在的日子里，是谁在你的手上偷偷留下了这么多伤口？是夕阳吗？我恨夕阳为什么不去温暖苍凉暮色里的天涯孤影！是寒风吗？我怨寒风为什么选择冰蚀孤独人世中的羸弱残躯！我怒，我愤，我憎，我仇！我给你洗了一个苹果，黄色的，我递到你的嘴边，这次你要全部吃完，我只想看着你吃完。你一边吃，一边笑呵呵地看着我。请慢点吃，别担心，我在这里！

走在异乡的街角，发现了一个水果摊，走近一看堆着些黄苹果，于是挑拣了几个。走在树荫下时，随手掰开了一个，试着咬了一口。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粉软的，为什么舌头没有涩结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