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出门(1 / 1)
喝了奶奶的药汤三天后,龚云飞实在是闭着眼睛也喝不下去了。于是,在一个有太阳的日子里,他走出了那个黑房间。他眯着眼睛看着这南方的冬日暖阳,愣是感受不到冬天的温度,于是,他穿着一件薄t恤、脚上趿着拖鞋就出了门。
夏天,这里的太阳可以把人晒到蜕皮;春天,来自海洋的水汽又湿又咸,至于秋天和冬天,哼,那是稀客。秋天就像长年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只听见过名声,人影儿没见一只,也不知是死是活。反正在南方的这座小城,那就是名存实亡,没什么存在感。至于冬天,倒是也会回来,只是偶尔待两天,然后又不见影儿了。南方的冷空气更像是一个传说,有时候,他们会过来虚晃一枪,可屁股还没坐热又抹腿跑了;也有时候,他们干脆懒得来了,当北国雪花飘飘时,这个小城镇还在四季如春,以至于这里的男女老少,不论四季,总是光着脚、趿着夹趾拖鞋,从村头踱到村尾。但也有时候,他们一时兴起,真的来了,还私带了雨水加寒风这俩路货,在村里住下了,可鉴于它之前的不良口碑,村里人也是麻木了,依旧是拖鞋光脚从村头走到村尾;哪怕身子也是真冷了,两脚抖一抖,紧紧身子,熬一熬,两眼一闭一睁,冬天往往也就过去了。
时下,又是快过年的时节。只稍稍动动鼻子,龚云飞就知道又到了家家户户晾晒咸鱼干的时节。每到腊月,在村子里每家每户的门口篱笆上,都或多或少地挂着几串鲳鱼干,这已经成为小渔村的传统。现今,这个小村庄的每一寸天空,都弥漫着咸鱼干的味道。
他是不愿出门的,不愿出门的原因只不过是源自灵魂深处的自卑而已。现在,他却不得不出门,头耷拉着,手揣在兜里,目光躲闪,在村子里的小巷子逶迤穿行。
“飞仔,你回来了。”那是隔壁邻居李大爷的声音,龚云飞装作十分洒脱地应了声:“哎——”
“今年怎么回来这么早?”李大娘也加入了闲聊。
“哦,是有点早。”龚云飞嘴里应着,脚步却是加快了速度。在这个小村里,任何一个地方,聚集人数超过三人,就是一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别走那么快嘛,阿嬷做了一些树叶饼,过来吃嘛。”阿嬷突然从门后闪了出来,还热情地来拉他的手。
龚云飞连忙推辞:“有事有事,下次下次。”
“有什么事嘛。吃个饼,不误事儿。”阿嬷不想放过他,不顾三七二十一,拼命往他嘴里塞饼。要命的是,正在龚云飞和阿嬷暗中较劲、寻求脱身之机时,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一群小孩,他们全都围了过来,有人喊他哥哥,有人喊他叔叔,有人要他给一粒糖,龚云飞一边挡饼,一边应着各种称呼,一边寻着空隙,祈求找机会,杀出重围,无奈,围观的人数越来越多,有人扯住了龚云飞的衣角,有人巴住了他的裤腿,有人拉他的手,有人往他的嘴巴里塞饼,有人戳他的鼻孔,还有人暗暗捏了他的屁股……
“你这几年赚大钱了吧?一个月拿多少收入?”“听说你在深圳卖房子,你自己买了几套房子啦?听说,深圳的房子老贵了。”“你有女朋友了没?结婚了没?有几个娃娃了呀?年轻人,趁年轻,早生娃!”……那些来自七大姑八大姨的声音在耳边聒噪个不停,紧紧地包裹住了他。龚云飞只觉得自己身处一个无形的漩涡,周围伸出无数的长手臂在拉扯着他的身体,这些直白的话题直戳他的痛处,让他赧然,无地自容。每一个人的眼神都让他无比心虚,他无法坦诚与他们对视。他犹如困兽,而周围危机四伏,他四处突围无效,心里有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最终,化作一声怒吼:“我要去相亲!”
他这一声喊,犹如平地一声雷,直炸得周围的人立马后退半步,龚云飞趁机杀出重围,狼狈不堪地仓惶遁去……
唉,真是失策!今天出门忘记看皇历了。想来今天不宜出门,他应该继续诈病,继续喝那些莫名其妙的汤,直到喝死为止!
多少年了,这样的噩梦总是不断上演。每次回老家,他都需要经历这种来自村民们热乎得让人恼火的热情,他难受得要死,却无法拒绝,还得笑脸相迎。
不过龚云飞心里知道,问题的根源就在于他其实混得不够好,回来得不够体面。但凡他有出息一点,他也不至于在面对这些问题时,会如此地手足无措。
如果他是个成功人士,谁问他一句收入多少,他就甩他一脸的人民币,直甩到他鼻青脸肿为止。
如果他混得还过得去,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若有谁问他有没有买房,他也有勇气跟他促膝长谈,一起吐槽深圳的房价贵得多变态,买得起的人不是“富二代”就是“高质量人类”。不好意思,他运气不太好,他不是什么高质量人类,只好当了个“负二代”云云。
如果他混得再差一点,没有钞票没有房子,但凡有个女朋友,他也可以没脸没皮地炫耀说:“我没钱,没房,但,不是单身狗。”
现实的问题是,他什么都没有。而周围的人又那么热情地看着他。他感觉自己就像那一次小学考试,自己只拿了2多分,心情忐忑地偷溜回家,结果,一推开院子大门,爷爷和村里的大爷大伯们都在院子里,爷爷当着众人的面问他要成绩单。每一个人都期望他拿出一张亮丽的成绩单,可结果是让每一个人都失望透顶。那种目光的洗礼,曾一度成为小云飞的梦魇,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扒光了衣服,接受每一个人的审视。他没穿衣服,无处闪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