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孙秃头傻了眼，他知道这个少年并不是老实读书的人，十四岁时便已经会从药铺拿零钱来买酒了。何九总是说替父亲买的酒，可还没等走出酒馆门口便痛饮起来。话虽如此，今日之事也太过了些，超出了这个中年男人的想象。何先生毫无疑问是镇上最有名望的人，这个包揽了全镇大小病痛的大夫，本可以坐地起价，赚到比现在更多数倍的家产，却没有这么做。加之医术高超至极，十几年来竟没有一人医不好，早就被乡亲们当做了半个神仙。有谁敢说自己的亲朋好友们没受过何又客的恩惠呢？
可陈东的父亲陈翳并不是善主，早在南疆还是莫氏王朝的一部分时，陈家便已显贵。虽说四百年光阴流逝，中原姓了荆，退回南疆的莫家也已经灭亡。但如今的陈家依然是龙牙镇的大地主，府中护院数名，皆有不俗的三段武力。
“何大夫这次怕是真要为了这个顽劣的儿子伤筋动骨了。医馆里可不见护卫，儿子被打瞎了一只眼，陈老爷八成要取下何九两只来偿，啊。”孙秃子如是想着，却见何九又是一耳光扇在陈东脸上“收回你我的赌约！”见陈东右眼皮一抖，何九怒意更甚，左右开弓十几个耳光直扇的陈东双颊高高肿起。陈东终于惨叫着不再装死“何哥，何哥，留我一条命，此后你爱去哪去哪，我给你跪下了，我真的不想死！”这养尊处优的少爷性子其实软弱，先前那一枪只是被打的血气上涌，冲动之举。可这次何九只要抬手便为了取人性命，新瞎的眼睛传来剧痛，那一指已经是彻底戳碎了陈东的胆子，他现在只盼老爹飞到这里为他报仇。
终于得偿所愿的何九心中暗道不好，他并非如陈东所想那样出手便带杀意，可那一枪扎在胸前，却是将何九扎的神志不清了，恍若体内有头龙在咆哮着回击。“滚吧。”何九强压着慌乱撇出了两个字，望着陈东连滚带爬的背影，只觉得不真实，上午自己还在书塾里发呆，现在却伤了镇里土皇帝的儿子，性命堪忧。巨大的变故让何九脑子一片混乱。
“小何，要我说，还是快去找你爹吧。”孙秃子叹了口气，心中哀叹运气太差撞见这两尊瘟神斗殴，只盼爱子心切的陈翳不要来寻自己麻烦。何九听了只是点头，喘了口气。向医馆狂奔而去。
“咣！”一声巨响，坐在椅子上抽烟斗的何又客一把抓住撞开门的何九。“怎么回事！”见儿子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何又客将烟斗塞进何九嘴里，待得后者猛吸两口后，沉声道“最快速度把事情说一遍。”何九只觉得烟气入口整个人如坠冰窟，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才把事情讲出。说完之后见父亲面色并不好看，心又沉了三分，不由得低下头去。
放下烟斗，何又客扳过儿子的脸，直视着何九“我想了想，龙域城有个富商姓徐，做的是染布生意。八年来我出诊过他妻子五次，也生生把那妇人从阴差手里夺回来五次，自他妻子死后我二人也没断了联系，时有书信来往。我想你可以去那里做学徒避风头，等此间事了后再回来。”略一沉吟，又道“还有第二条路，囊括了整个龙城的南疆书院，按理说你今年本就该去文试，眼下情况紧急，我写封信交给老友，你也只得走武考的路子了。”何九听的愣神“爹，你什么时候搁南疆书院交的朋友啊？我记得你说过那里生意难做，一年到头也去不了两三次。”何又客一顿，低声道“那是我刚到南疆的时候……”还不等何九疑惑自己出生在龙城的父亲为什么会说出“刚到”二字，何又客拽过何九，将自己手边的一本书塞给他。“这是？”“我的一身医术从中得来，本来想着等你十八岁再传的，现在看来是得给你了。”何九看着封面上一个大大的“莫”字，只觉得父亲语气仿佛在交代后事，心里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了。”何又客唤来铺子里的伙计阿六，让他替何九收拾行囊。这时何九终于觉得世界真实了起来，自己真的犯了大错。父亲看似安排的井井有条，可自己是安全了，铺子和父亲呢？眼光瞟到何又客已经斑白的鬓角，何九心里一酸，他想起了隔壁面馆那对和善夫妇的儿子，长他四五岁。前年听信别人的鬼话，跟着一帮地痞去落了草，半个月之后却回来了。父母只道他去附近镇子转了几圈，也没多做埋怨。可在捕役上门的前一天，他找上被陈东几人围殴的何九，打退了流氓后将事情和盘托出。
何九正擦着鼻血，被惊的说不出话。半晌，只听得对方又道“杀掉那些老人的时候我在想，我爸妈年纪也不小了，他们知道自己儿子做出这些事会怎么想呢，知道我把杀人劫道得来的银两用在龙城的妓馆又会怎么想呢？偷跑回家之后我爹嘴上埋怨我出门也不说一声，可还是给我下了碗面，荷包了两个鸡蛋。”他低下头来直视坐在地上的何九“阿九，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他都那么老了啊……”
砍头的时候何九并没有去，那天他被揍的站不起来，陈东一口浓痰吐在了他脸上，扬言何九一定死的比面馆家儿子更惨。
何又客注意到了儿子眼中带泪，收起了疲惫正色起来“阿九，我问你，打瞎陈东的眼，后悔吗？”何九嚅嗫，不敢看父亲的眼睛。见状，何又客抬高声音“你可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不后悔……”何九尽力平静的说出这句话，父亲总是教导他做事一定不要后悔，可这件事他却真真正正的充满悔意了。
“我让你做事不要后悔，难道是让你今天杀个人不后悔，明天宰了皇帝不后悔？做事前考虑到最坏的后果来制定计划，做事后用最高明的办法保护自己。我说这些的时候你可曾听进去一句？！”。
何九跪了下来，此刻他也无话可说。何又客看到这一幕语气也软了下来“你一生会犯无数的错，不会止于这一次的。我只希望你能平安的长大成人，不要像我一样。”何九听着有些不对劲，父亲来到龙牙镇后一直顺风顺水，这样的感叹从何而来？可现实不容得他多想，两条路，到底走哪条呢？
父子二人对视，都点了点头，当学徒只会埋没了何九这十六岁便拥有的二段武力，南疆的最高学府才是他该去的地方，书院可不仅仅是教书育人，南疆书院的武部可谓是荆氏王朝东南聚集年轻的天才武者最多的地方。接过阿六递来的行囊背上，看着父亲快速写好一封信，何九小心收好后又听何又客道“此人名李义，七年前便是南疆书院的武场团练，这么长时间过去必有升迁，你此去武考有许多事需要让他打通关系，切记不是在家里，态度要放低，不过我与他有大恩，也不必真将自己当成了进城的穷亲戚。”
见儿子收拾齐备，何又客长出口气，又去药铺二楼拿出一块雕了细密小字的银饼“这是书院自设钱庄的户头信物，之前想的是半年后文试时交给你，也不可能了。路上一定要贴身放着不要当掉，到了书院之后的开销便靠它了，李义会细细讲给你的。”检查了行囊里的十几两银子和干粮，将医书和银饼用布匹紧紧包好装进去。何又客牵来马扶何九上鞍。毕竟是儿子第一次出远门，父子二人对视片刻，竟都说不出话来。“嗖”的一声尖啸，一支长箭稳稳的插在马厩的墙上，何又客一拍马臀“快走！”
何九刚在马上稳住身子便发觉父亲没有武器，隔着十几步远大吼道“爹，你的枪！”便欲把流沙枪投过去，却听得一声暴喝“不必！”恍惚间何九只能看见刀光剑影交错，男人们的咆哮传入耳中，骏马飞也似的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