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最后一碗茶（1 / 1）

通过《红楼梦》着力描写的最后一杯茶，即晴雯与贾宝玉生离死别时喝的那杯茶来看，曹雪芹这位伟大作家是怎样一滴水照见太阳，半辫花描绘世界的。《红楼梦》擅长写“茶文章”，在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之际，喝过枫露茶、女儿茶，品过梅花雪泡茶的怡红公子会怎样面对自己未来那一碗绳床瓦灶的人生苦茶?

袭人成为准姨娘后，越发自我尊重，宝玉夜晚一应茶水呼唤都由晴雯来承担，有这么便利的条件，二人却无私情往来。王夫人从日常生活中，寻不出晴雯丝毫过错，王熙凤查抄大观园，也没查到晴雯丝毫赃证，只因长得好，再加上王善保家的和袭人公开和背地里进谗言，晴雯被王夫人认定为“狐狸精”。晴雯四五天水米没沾牙，王夫人下令从炕上拉下来，蓬头垢面的由两个女人架出去，只许把贴身衣服撂出去。吃斋念佛的王夫人何等冷酷狠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宝玉说：“晴雯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宝玉偷偷跑去晴雯家，看到晴雯睡在芦席草炕上，他含泪悄唤两声，晴雯又惊又喜，又悲又痛，死攥住宝玉的手，哽咽了半日，说：“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咳个不住，又说：“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且把那茶倒半碗给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看到炉台上有个黑沙吊子，不像茶壶，桌上的碗又大又粗，也不像茶碗，未到手先闻到油膻气，拿水冲了两次，再用壶里的水洗了一遍，斟上半碗，绛红色，也不像茶。晴雯说：“快给我喝一口吧！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了咱们的茶。”宝玉尝了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晴雯却像得了甘露一般，一气儿灌了下去。贾宝玉给晴雯倒的这碗茶是曹雪芹详尽描绘的最后一碗茶。

茶成为万花筒，照澈红楼人生的各个角落。黛玉进贾府，第一次喝茶就喝出了诗书礼乐之家的礼数和国公府的规矩。妙玉在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人物如浮雕一般立起来。喝茶还跟宝黛爱情相关联，凤姐将暹罗国进贡的茶送大家品尝。宝钗说：“味道轻。”宝玉说：“茶一般。”黛玉却说：“好喝。”宝玉想把自己的送给黛玉，凤姐说：“我再送些给她，我还有事求她。”黛玉笑说：“吃了她们家一点子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凤姐拿“吃茶”开玩笑，泄露的是贾母让二玉成一家的心思。

喝茶还能写出人际关系微妙的变化。黛玉和宝钗曾因“金玉良缘”明争暗斗，经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后，她们亲如姐妹。宝玉生日，袭人看到宝黛一起说笑，端了两盅茶来，宝玉取了一盅，另一盅要给黛玉，但黛玉已和宝钗一起说笑去了，袭人机灵地说：“哪位渴了哪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笑说：我倒不渴，只要一口，漱下就行。”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到黛玉手里。袭人笑说：“我再倒去。”黛玉却说：“大夫不许我多吃茶，半杯就够了。”将宝钗吃剩的茶一饮而尽。这个细节传神，小性儿、高洁的黛玉竟喝了宝钗漱口剩下的茶。袭人自然看不懂，岂不知二人已如宝玉所说“孟光接了梁鸿案”，亲如姐妹，毫无芥蒂了。

沏茶的水也包含人情尊贵、卑贱在内。元宵节，宝玉在回贾母宴席的路上要小解，丫鬟端来洗手的水凉了，恰好有婆子提着滚水路过，小丫头叫她倒些到盆里。婆子说：“这是老太太泡茶的水，我劝你走了舀去吧！哪里就走大了脚。”秋纹说：“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吊子倒了洗手。”婆子回头看是宝玉的丫鬟，提起壶来就倒，说：“我眼花了，没看出是姑娘来。”秋纹够张狂，竟敢宣称把老祖宗的茶倒来洗手，婆子不得不买帐。宝玉默许秋纹张牙舞爪，既是纵容丫鬟，也是自诩贾母捧着的凤凰。

怡红院“茶事”更是层出不穷。一碗枫露茶撵走了茜雪。宝玉到梨香院看宝钗，回来已醉醺醺，茜雪捧上茶，宝玉想起早起的茶，问：“早起沏了碗枫露茶，我说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这会怎么又沏这茶?”茜雪说：“那茶原是留着的，李奶奶来要尝尝，就给她喝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顺手往地上一掷，“豁唧”一声打得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宝玉问：“她是你哪门子的奶奶?仗着我小时吃她几口奶，逞得比祖宗还大。”立刻要回贾母撵走奶娘，后来真被撵走的是茜雪。

一碗不该倒的茶挤走了小红。怡红院的大丫鬟都有事外出，宝玉要喝茶，叫了两三声，进来两个老婆子，宝玉摇手说：“罢，罢，不用你们。”拿了碗，自己倒。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说：“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来倒。”宝玉一面喝茶，一面打量这个十分俏丽干净的丫头，问：“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怡红公子不认识自己房里的丫头，而滴翠亭扑蝶的宝钗仅从声音就能判断出是“眼空心大、头等刁钻”的小红。宝玉问：“为什么不做端茶倒水的活?”小红回答：“这话我也难说。”秋纹和碧痕回来发现小红跟宝玉同在房间，心中大不自在。怡红院丫鬟等级分明，分工明确。小红是小丫鬟，应该做抬水、扫地的粗活，没有权力亲近宝二爷。秋纹问明原故，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小红本想在宝玉跟前显弄，无奈大丫鬟灵牙利爪，插不得手，刚刚制造了一个给宝玉倒水的机会就被大丫鬟连加讽刺。小红从此对在怡红院求发展灰了心，不久她抓住在王熙凤跟前表现的机会，攀了高枝。

一碗絮絮叨叨的茶写活了大管家。怡红院丫鬟约好晚上单独给宝玉庆生。掌灯时分，林之孝家的来查夜，问：“二爷睡了吗?”宝玉忙出来，吩咐袭人：“倒茶。”林之孝家的说：“你要早睡早起，明日起迟了，人家会笑话不像读书公子，倒像挑脚汉。还让宝玉不要叫丫鬟的名字，她们是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它不得，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林之孝家的还说：“应该给宝玉泡些普洱茶喝。”袭人忙说：“沏了一盅女儿茶，大娘也尝一碗。”林之孝家的喝完茶，絮叨完才离去。红楼人物天系很难平衡，小红为倒茶受大丫鬟的气，小红的母亲林之孝家的进怡红院，大丫鬟恭恭敬敬给她倒茶。

一碗死皮赖脸喝的茶写绝了晴雯。袭人因母亲病重回家，晴雯嫌天冷，在熏笼上睡，麝月在宝玉暖阁外值班，半夜宝玉喝茶，晴雯对麝月说：“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麝月说：“越发上脸了。”晴雯说：“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服侍一夜如何?”麝月只得服侍晴雯漱口、喝茶。晴雯平日似乎不太出力，需要给宝玉出力时，连命都不要。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令人过目不忘。

回到晴雯最后那碗茶上，宝玉看到晴雯喝那样的茶竟如饮甘露，不禁感慨：“往常那样的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可知古人说：‘饱烹宰，饥糟糠’，又道：‘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

贾府事败，因那碗枫露茶被宝玉撵走的丫鬟茜雪以德报怨。倒了碗不该倒的茶而离开怡红院的小红也到狱神庙去探望宝玉。那时的宝玉寒冬腊月，绳床瓦灶，围破毡，噎酸菜。枫露茶、六安茶、老君眉、普洱茶、女儿茶、暹罗国进贡的茶、玫瑰花露冲的茶、梅花雪水泡的茶，他一概喝不上了。成窑五彩小盖盅、官窑脱胎白盖碗、绿玉斗、竹根整雕套杯，还有端茶盅的海棠花式雕漆描金云龙献寿茶盘，他一概见不到了。潇湘馆下棋品茶的林妹妹早已回太虚幻境；给他送茶叶的王熙凤被休回金陵短命而死；荣禧堂摆慧纹品茶的老祖宗已驾鹤西去。国公府蛛丝儿结满雕梁，四大家族一损俱损，一败涂地。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的宝玉剩下的，只有人生这杯苦茶。红楼梦，真真人生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