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1 / 1）
宝玉会过贾雨村回来，知道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五内摧伤，从母亲那出来，茫然不知所往，信步走着，一头撞到父亲怀里，吓了一跳，只好垂手站住。贾政说：“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方才雨村要见你，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哪还不自在?”这时，有人来回：“忠顺王府长史官要见老爷。”贾政很奇怪，心想：我们向来和这个王府没有来往，他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一面想一面赶快请。长史官说：“我这次是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贾政赶快陪笑说：“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长史官冷笑说：“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小旦琪官，原是奉旨所赐，好好在府里住了不上半年，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查访，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我们亲王听后，说：‘若是别的戏子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是奉旨所赐，不便转赠令郎，且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心，竟断少不了这个人。’若十分爱慕，老大人竟密题一本请旨，岂不两便。若大人不提奏，还得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贾政听了，马上喊道：“唤宝玉来。”宝玉来了，贾政说：“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之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说：“我不知道这事，连琪官两字我都不知道，怎么会引逗呢。”说着就哭了，长史官没等贾政开口，说：“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说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宝玉还是说不知道，长史官冷笑说：“现有证据，何必还赖?既然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吓得目瞪口呆，就交代了出来，贾政气得目瞪口歪。长史官说：“我现在就去找，找不着，还要来请教。”贾政说：“宝玉，不许动，回来我问你。”
贾政送走长史官，看到贾环带着小厮乱跑，就喝命：“快打，快打”。贾环看到父亲，吓得骨软筋麻，低头站住。贾政问：“跑什么？”贾环说：“方才原不曾跑，只因见那井里淹死一个丫头，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得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政惊疑地说：“怎么还有人跳井，我们家从来没有这个事，若让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马上叫贾琏、赖大询问原因。小厮们要去叫的时候，贾环连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贴膝跪下，说：“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就回头左看右看，贾政会意，命小厮退去。贾环悄悄地说：“我母亲告诉我，前日宝玉哥哥在太太屋里拉着丫头金钏儿强奸未遂，太太打了金钏儿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贾政听了，气得面如金纸，大喝：“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去。我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也免了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门客和仆从们看到贾政气极败坏，不敢说话，连忙退出。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连叠声说：“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宝玉挨打的实质是离经叛道的贵族青年与封建正统卫道者之间的思想交锋。这时，宝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要找一个人往里面送信去，偏偏连茗烟都不知跑哪去了。正盼望时，来了一个老姆姆，宝玉如获珍宝，拉着老姆姆说：“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快去，快去，要紧，要紧。”老姆姆耳聋，把要紧听成跳井，笑说：“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一看是个聋子，说：“你出去快叫我的小厮来。”老婆子又把小厮听成了事，说：“有什么不了事的?太太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老早就完事了。”正没个抓寻，宝玉被抓进去，按在凳子上，堵住嘴，小厮们打了十来下，贾政一脚踢开掌板的，夺过来，咬牙狠命盖了三四十板，门客们看着打的不祥了，上来就劝、就夺。贾政不听，说：“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都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门客们一听，贾政确实气急了，赶快找人往里面送信。
王夫人一听，儿子被打了，来不及汇报贾母，自己慌忙跑来，吓得门客小厮们避之不及。王夫人一来，贾政火上浇油，板子打得更狠了，王夫人说：“宝玉该打，但是老爷不要气坏了身子。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说：“我养了这样的儿子，已经不孝，我干脆勒死他算了。”夫人说：“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情分，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地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要他死了，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先来勒死我。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有个依靠。”贾政听了，长叹一声，也哭了。王夫人看儿子被打得面白气弱，穿着一件小衣，全是血渍，从屁股到腿，或青或紫，没有一点好地方，心疼的哭道：“苦命的儿。”这就想起她死了的大儿子，叫着贾珠的名字，说：“若你还活着，便是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一听到哭贾珠，李纨放声大哭。贾政听了，泪珠像滚瓜一样滚下来。这时，丫鬟报告：“老太太来了。”贾政以泰山压顶般的板子对付贾宝玉，贾母用泰山压顶般的语言对付贾政。人还没到，先从窗外传来颤颤巍巍的声音，说：“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贾政心里不安，马上躬身陪笑说：“大暑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一听，便止步喘息，厉声说：“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贾政连忙跪下磕头，说：“为儿的教训儿子，也是为光宗耀祖，母亲这话让儿子如何禁得起?”贾母啐了一口，说：“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贾母没理反缠，贾政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声明今后再也不打宝玉了。这样一来，贾母就接管了贾宝玉的教育权。
贾母雍容典雅、慈祥和蔼，这次因宝玉被打，她居然指桑骂槐，对王夫人说：“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了，连忙跪下叩头，哭着说：“母亲这样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说：“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倒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贾母马上吩咐打点行李、车轿回南京，贾政苦苦叩头认罪。贾母发完威风，进来看到宝贝孙子确实打重了，抱着哭个不住。王夫人和凤姐上来解劝，丫鬟媳妇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眼瞧瞧，打得这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王熙凤总是能在众人束手无策、情况危难的时候，果断出手，解困扶危，协理宁国府的大事是这样，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也是这样。宝玉挨打是这样，鸳鸯抗婚也是这样。贾宝玉被抬回贾母的上房，贾政看母亲还在生气就跟进来。王夫人哭说：“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哪一个。”贾政也后悔不该下毒手，他还要劝母亲，贾母说：“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不成!”贾政这才退出去。这时，在王熙凤的带领下，打扇的打扇，灌水的灌水，袭人插不进手去，她就到二门来找茗烟，问：“为什么好端端的打起来了。”茗烟说：“为了琪官和金钏儿的事。”袭人说：“老爷怎么知道?”茗烟说：“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吃醋，在外面挑唆了人，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金钏儿这事是三爷说的。”袭人听了，心里明白了八九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