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1 / 1）

贾府男子干的丑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贾琏刚刚出尽丑态，老子贾赦就粉墨登场。凤姐泼醋是因贾琏寻花问柳，鸳鸯抗婚是因贾赦想三暮四。贾赦胡子都白了，还一门心思玩女人。邢夫人软弱无能，居然当起丈夫的马伯六，她跟凤姐说：“叫你来不为别的，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看上了鸳鸯，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是平常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邢夫人叨三不着两，语无伦次，公爹要猎艳，让儿媳妇想办法，滑稽至极。凤姐说：“依我说，竟别碰这钉子。老太太离了鸳鸯，饭都吃不下，哪里就舍得了。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做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不好生做，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这会子还恐避之不及，反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老爷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做这些事无碍。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闹出笑话来，怎么见人呢?”凤姐的话句句在理，但邢夫人昏庸又左性，无能又两预。凤姐实话实说，邢夫人却恼了，说：“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又做了官的大儿子要来做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凤姐知道邢夫人禀性愚犟，只知道承顺贾赦以自保，而且喜欢妄取财货。家里一切事都是贾赦说了算，至于财物，她经常在里面克扣，至于儿女奴仆，她一个人也不靠，一句话也不听。凤姐马上见风使舵，说：“太太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凤姐知道邢夫人办事没能力，遇事没章程，事办砸了就会迁怒他人，于是凤姐做了巧妙的调度，她让邢夫人一步一步的按她设定的方案去办。邢夫人说：“我想先和鸳鸯说通了，人去不中留就好办了。”凤姐说：“到底是太太有智谋，别说是鸳鸯，凭她是谁，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丫头。”凤姐在邢夫人见鸳鸯和贾母之前，跟她寸步不离，说：“太太的车子需要修理，请太太坐我的车过去。”过来之后，凤姐说：“太太你先去见老太太，我换了衣服再来。”这样一来，先见到老太太的就是邢夫人，和凤姐一点也不相干。凤姐自己溜了，还把平儿派出去玩，免得邢夫人让平儿去做鸳鸯的工作。

黛玉进府看到大舅舅房里有许多盛妆丽服的姬妾丫鬟，可见贾赦靠权势金钱长期霸占年轻女子，他还不满足。从贾宝玉角度看，鸳鸯身穿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做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她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写出了鸳鸯皮肤细腻、人物秀丽、穿扮讲究。从邢夫人角度看，只见鸳鸯穿着半新的藕色绫袄，青缎掐牙坎肩儿，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痴。写出了鸳鸯面容姣美，身材出众，青春靓丽。鸳鸯抗婚真是一波高过一波。第一波，邢夫人说媒。平时邢夫人嘴很笨，到了鸳鸯跟前滔滔不绝、面面俱到，说：“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收了，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这些女孩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一概齐全。要和老太太讨了你，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进门就开了脸，封你做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上了。如今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嘴，跟我回老太太去。”鸳鸯一脑门子不高兴，一肚子不以为然，但她不能当面顶撞太太。邢夫人以为她是害羞，就去找鸳鸯的嫂子。第二波，鸳鸯跟袭人、平儿说：“别说大老爷叫我去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三媒六聘娶我做大老婆，我也不能。”这是鸳鸯的人格宣言，她和晴雯一样，心比天高，身微下贱。第三波，鸳鸯的嫂子说：“老爷要把你弄去做姨娘，这是天大的喜事。”鸳鸯骂道：“你快夹着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鸳鸯平时温文尔雅，这次痛快淋漓地臭骂她的嫂子，口才出众。第四波，贾赦逼婚，说：“自古嫦娥爱少年，她必定嫌我老了，大约她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她早早歇了。我要她不来，以后谁还敢收。想着老太太疼她，将来自然往外聘，做正头夫妻去。叫她细想，凭她嫁到谁家，也难逃出我的手心。”一等将军居然说出欺男霸女、无耻无赖的话，国公府的末日也快到了。第五波，鸳鸯跪在贾母跟前痛诉衷肠，说：“老爷想叫我过去，因我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等着往外聘。凭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终究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长疔烂出来，化成酱在这里!”鸳鸯誓死反抗，这个身份低贱的女奴真是铁骨铮铮。名字叫鸳鸯，但永远不成双。鸳鸯拒绝和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成鸳鸯，还撞散了司棋和她表哥这一对野鸳鸯，说明鸳鸯永远是一只孤鸟，永远不成双。

鸳鸯抗婚，贾母雷霆大怒，气的浑身乱颤，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还要来算计，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有好东西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她，好摆弄我。”这时，邢夫人并不在跟前，贾母骂成了王夫人。探春是个有心的，她在窗外听到贾母教训王夫人，心想：王夫人有委屈怎敢争辩，薛姨妈是亲姐妹也不好争辩。李纨、凤姐、宝玉他们都越发不敢和老太太争辩。迎春老实，惜春小，那我得站出来说话。她走进房间，向贾母说：“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大伯要收屋里人，小婶子如何知道?”贾府三艳中，真正有见识、有胆量、有口才的是这位庶出的三姑娘。她的话还没说完，贾母就笑了，说：“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极孝顺，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我委屈了她。”薛姨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贾母见风使舵，说自己糊涂了，实际上她一点儿都不糊涂。她说王夫人极孝顺，所谓孝顺，对父母首先是顺，然后才能孝。而王夫人在家庭事务上，一直和贾母貌合神离，她依恃自己的女儿是贵妃，跟贾母对着干。贾母喜欢黛玉，说宝黛“不是冤家不聚头”，而王夫人却和薛姨妈联手金玉良缘。贾母喜欢晴雯，王夫人却借口晴雯是狐狸精，把晴雯赶走。贾母不喜欢没嘴的葫芦袭人，王夫人却把袭人内定为贾宝玉的侍妾。贾母教训王夫人，实际上是在不理智的情况下，说出了藏在心底，经过长时间思考的话。贾母还说：“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不提醒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宝玉说：“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给谁去?我倒要认，老太太又不信。”贾母说：“凤姐也不提醒我。”凤姐说：“我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这真叫妙语惊人。贾母说：“那你把鸳鸯带回去，给琏儿放到屋里。”凤姐说：“琏儿不配，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吧。”这使得贾母震怒的空气全部被驱散了，一下子又高高兴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