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1 / 1）
宝玉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他竟哭倒在山坡上，想到花颜月貌的黛玉将来无可寻觅，心碎肠断。黛玉听到哭声，心想：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抬头一看，她说：“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狠心短命的。”说到“短命”，连忙把嘴捂住，长叹一声，走了。“把嘴捂住”说明林黛玉生贾宝玉的气，但如果贾宝玉受到一点损害，首先不能接受的还是林黛玉。宝玉也闷闷不乐地往回走，说：“我就说一句，以后咱们就撂开手。”黛玉说：“请说。”宝玉得寸进尺说：“两句听不听?”黛玉扭头就走，宝玉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黛玉问：“当初怎样?今日又怎样?”宝玉说：“当初姑娘来了，哪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吃饭，一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和气到了头，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长大了，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我错了，你打也行，骂也行，你不要不理我。你不理我，我就是死了也是一个不能超生的冤鬼，得你说明了原因，我才托生。”黛玉问：“你既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让丫头开门？”宝玉说：“这话从何说起？我要是这样立刻就死了。”黛玉说：“大清早的，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说：“实在没有见你去，只是宝姐姐坐了一会儿就走了。”黛玉说：“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待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说：“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她们就好了。”黛玉说：“你那些姑娘也该教训了，得罪了我事小，倘若明儿宝姑娘、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两人误会解开，感情又加深了一步。
王夫人见了黛玉问：“姑娘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黛玉说：“也不过如此，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宝玉说：“林妹妹是内症，得吃丸药。”王夫人说：“前儿大夫说了丸药的名字，现想不起来了。”宝玉把那些滋补药猜了个遍，王夫人说：“都不是，药名里有金刚两字。”宝玉说：“如果有金刚丸就得有菩萨散了。”满屋子人都笑了，宝钗说：“大概是天王补心丹。”王夫人说：“是这个名。”天王补心丹也是一种哲理性的隐喻，暗示林黛玉绝顶聪明，但她在和人打交道时就不够聪明了，要给她补上和人交往的心机。王夫人说：“我如今也糊涂了。”宝玉说：“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人说：“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这是宝玉和母亲唯一一次开玩笑。宝玉说：“我有一个好药方，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林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说：“放屁，什么药这么贵?”宝玉说：“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这都是滋补名贵的药，三百六十两银子还不够，但是它还仅仅是群药，更难得的是为君的药，说起来吓人一跳。薛大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方子，他花了上千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摇手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薛宝钗对待王夫人有个原则就是王夫人永远没有错，如果王夫人错了，那就把错误转嫁给别人。宝玉说：“我说的是真话。”天真的林黛玉以为宝玉胡诌就在脸上画着羞他。这时，凤姐说：“确实是有这么一个方子，薛蟠来找我要戴过的珍珠拆了配药。”宝玉脸朝着黛玉，眼瞟着宝钗，说：“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宝钗一言不发。黛玉说：“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直问着我。”王夫人敷衍说：“宝玉很会欺负妹妹。”宝玉主动替宝钗开脱，说：“太太不知原故，宝姐姐原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的事，她就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越发不知道了。”这时，贾母派人叫宝玉黛玉吃饭，黛玉不等宝玉，拉着丫鬟就走，说：“他不吃饭了，咱们走。”宝玉说：“我今天跟着太太吃。”宝钗说：“你去吧!吃不吃的陪着林妹妹走一遭，她心里不自在呢!”宝玉仍跟着母亲吃斋，吃完漱了口就跑。宝钗说：“赶快瞧林妹妹去。”宝玉说：“理她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其实黛玉没走，一直在外面等宝玉，这些话她全都听见了。这时，外面有人请宝玉，他顾不得和妹妹赔不是就走了。黛玉说：“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原来是冯紫英请客，宝玉说：“前儿你所说的幸与不幸的事，我昼悬夜想，所以今天你一招呼我就赶来了。”冯紫英说：“我故意这么说，为了请大家到我这来聚一聚。”在场的人，贾宝玉贵族少爷，文质彬彬。冯紫英性情豪爽，稍有文墨。蒋玉菡是戏子。妓女云儿能歌能诗。薛蟠纨跨子弟，出言粗俗，令人喷饭。宴会开始，云儿先唱曲儿，薛蟠不满意，贾宝玉就出了一个酒令，要求说出悲、愁、喜、乐四个字，还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的原故。酒面要唱一支新鲜曲，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薛蟠说：“我不来，这竟是捉弄我呢!”云儿赶快推他坐下，说：“怕什么?亏你还天天吃酒，难道你连我也不如!”宝玉说完了，大家说：“有理。”薛蟠说：“他说的我都不懂，该罚。”云儿拧了他一把，说：“你悄悄地想你的吧!说不出来才该罚呢!”宝玉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握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这是对林黛玉悲苦缠绵情绪的描写。轮到阿呆，他急得眼睛像铜铃一样，活画出胸无点墨的形象。他说：“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摔出个大马猴。”惹得大家轰然大笑。说完，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阿呆真是洋相出尽。蒋玉菡说：“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这预示袭人要嫁给蒋玉菡。蒋玉菡拿起一朵木樨，说：“花气袭人知昼暖。”薛蟠跳起来乱嚷：“了不得了，这席上并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菡呆住了，说：“哪有宝贝？”薛蟠说：“你还赖，袭人可不是宝贝，不信你问他。”宝玉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宝玉以守为攻，你泄露了我的机密该罚。薛蟠说：“该罚，该罚。”拿起酒来，一饮而尽。云儿说了原故，蒋玉菡赶快起身赔罪，大家都说：“不知者不无罪。”宝玉出席，蒋玉菡又出来赔不是。宝玉看他妩媚温柔，十分留恋，向他打听：“你们戏班有一个琪官，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蒋玉菡说：“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笑说：“有幸，有幸。”马上解下玉扇坠送给他，琪官解下自己的汗巾，说：“这汗巾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宝玉连想都没想就把自己系的松花汗巾解下来给了琪官。
回来袭人发现扇坠没了，宝玉说：“丢了。”睡觉时，袭人又发现他腰里有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就猜着了八九分，说：“你有了好的，把我那条还我。”宝玉这时才想起那条松花汗巾是袭人的，笑说：“我赔你一条吧!”袭人：“我就知道你又干这事，也不该拿我的东西给那些混帐人。”袭人骂蒋玉菡是混帐人，将来这混帐人就是她的终身之靠。安睡后，宝玉悄悄把大红汗巾系到袭人腰上，第二天早上，袭人发现了就解下来，扔在一个空箱里。袭人说：“二奶奶打发人把红玉叫去了，贵妃打发太监送来一百二十两银子在清虚观打三天平安醮，端午节的节礼也赏了，你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和三位姑娘的一样。”宝玉说：“怎么是宝姑娘和我一样，不是林姑娘和我一样?”袭人说：“这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一样一样都写着名。”宝玉赶快叫丫鬟来，说：“你拿我这些东西，到林姑娘那儿去就说昨儿我得的，愿意要什么就留下。”丫鬟回来说：“林姑娘说她也得了，二爷留着吧!”宝玉亲自去问：“我的东西叫你挑，你怎么不挑？”黛玉发牢骚说：“我没这么大福，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不过是草木之人罢了。”宝玉说：“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是有这个想法，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黛玉笑说：“白白的起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宝玉说：“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黛玉调侃说：“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说：“那是你多心，我再不会。”自从薛姨妈宣传金玉良缘，宝钗就远着宝玉，她看到元妃赏赐独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薛宝钗远着宝玉好像对金玉良缘不积极，而向来不喜首饰的薛宝钗偏偏整天把象征金玉良缘的金锁戴在脖子上招摇过市，这就是对金玉良缘默认式的宣传。她对元妃赏赐和宝玉一样，心里觉得没意思，可她偏偏把红麝香串勒到胳膊上。宝玉说：“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香串?”宝钗只好从胳膊上褪下来，因她肌肤丰泽，不容易褪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的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想：这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还能摸一摸，偏生在她身上。他忽然想起“金玉”来，再看宝钗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黛玉咬着手帕笑，宝钗说：“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站在风口里?”黛玉说：“何曾不是在屋里，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一瞧，原来是只呆雁。”宝钗说：“呆雁在哪?”黛玉说：“我才出来，‘忒儿’一声飞了。”说着手帕甩到宝玉脸上，吓了他一跳，问：“是谁？”黛玉摇头说：“不敢，因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她看，不想失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