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1 / 1）
平儿吩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是兴旺之家。柳嫂子仍去当差，秦显家的退回。”这样，秦显家的趁空进来，占据大观园厨房总管的位置，只兴头了一天。她偷鸡不着蚀把米，一上任，先打点送礼，送林之孝家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米，又送帐房的礼，还准备了几样菜请厨娘们。平儿这么一说，秦显家的垂头丧气，偃旗息鼓，白丢了一些东西，还得想办法补上亏空。正值宝玉生日，贾府的掌权人全部外出，凤姐生病，只有一个维持内阁，大观园就成了自由的天地。第一步，拜祭天地，宝玉炷香烧纸行礼。第二步，到宁国府祭拜祖宗。第三步，拜长辈。因贾母等人都不在家，宝玉到月台上向他们遥拜。遥拜完后，从宁国府的长嫂尤氏开始，再到荣国府拜薛姨妈、李纨，把比自己年长的人都拜了，然后到四个奶妈那儿布让了一会儿。
宝玉拜完回来，方吃了半盏茶，只听外面叽叽呱呱，原来是翠墨、翠缕、入画等八九人抱着红毡，笑着走来，说：“拜寿的挤破了门，快拿面来我们吃。”探春、湘云、宝琴、岫烟、惜春也都来了。宝玉忙迎出来，笑说：“不敢起动。”大家推让一回，归坐。这时，平儿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也来了，宝玉笑说：“我方才到凤姐姐那，不能见，我又打发人进去让姐姐的。”平儿笑说：“我正打发你姐姐梳头，不得出来回你。听见又说让我，我哪里禁的起，所以特来磕头。”宝玉笑说：“我也禁不起。”平儿便福下去，宝玉作揖。袭人笑推宝玉，说：“你再作揖。”宝玉说：“怎么又作揖?”袭人笑说：“今儿也是她的生日，你也该给她拜寿。”宝玉听了，忙作揖，说：“原来今儿也是姐姐的芳诞。”平儿还福不迭。湘云拉宝琴、岫烟，说：“你们四人对拜，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问：“原来邢妹妹也是今儿，我怎么忘了!”忙命丫头补了一份礼。探春笑说：“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人多了，便这等巧，也有三个一日的，两个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她福大，生日比别人就占先。又是太祖太爷的生日。过了灯节，老太太和宝姐姐两个遇的巧。三月初一是太太，初九是琏二哥哥，二月没人。”袭人说：“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探春笑说：“我这个记性是怎么了!”宝玉笑指袭人，说：“她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她记得。”探春笑说：“原来你两个倒是一日，每年连头也不给我们磕一个。平儿的生日，我们也才知道。”平儿笑说：“我们是那牌名上的人，生日没拜寿的福，也没受礼的职份，可不悄悄的过去。今儿她偏吵出来了，等姑娘们回房，我再行礼去。”探春笑说：“也不敢惊动，只是今儿倒要替你过个生日，我心里才过得去。”探春讲究等级，不近人情，她现在偏要给没有权利过生日的平儿庆生，这是在安抚平儿。因为探春开始理家的时候，曾经给过平儿没脸，得罪王熙凤倒罢了，不可得罪平儿，平儿在贾府下人中非常有人缘。探春一挑头，柳家的马上跪下给平儿磕头。平儿保护了她，她找不到理由感谢，一听说过生日，赶快磕头。在王熙凤长久不理家的情况下，忽然出现平儿庆寿，暗预平儿得人心、顺民意，渐渐要取王熙凤而代之。贾府的凤凰贾宝玉和通房大丫头平儿同一天庆生，耐人寻味。贾府最得宠的薛宝琴和最贫寒的邢岫烟也是这一天生日，曹雪芹借此写人生的荣辱交替、贫富交替。
这次宴会，行了一个令叫射覆。宝钗和宝玉对了点，宝钗覆了一个“宝”字，她想让宝玉射他的玉，而宝玉想了想，说：“姐姐拿我做雅谑，我却射着了，说出来姐姐别恼，就是姐姐的讳‘钗’字。”大家问怎么解。宝玉说：“我射‘钗’字，旧诗曾云：‘敲断玉钗红烛冷。’”这句是不祥之兆。湘云说：“这用时事使不得，两人都该罚。”香菱说：“唐诗里也有宝玉的出处，岑参的‘此乡多宝玉。’”但是香菱不知道它的下一句是“慎勿厌清贫”，这预示将来贾宝玉很贫穷。香菱还说：“宝钗的名字也在唐诗上，‘宝钗无日不生尘。’”它的前一句是“若但掩关劳独梦”，这预示薛宝钗将来要孤零零地一个人。接着，湘云划拳赢了宝玉，湘云便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她刁难宝玉，宝玉想不出来，黛玉张嘴就来，说：“‘落霞与孤骛齐飞’这是王勃《滕王阁序》里的话。‘风急江天过雁哀’这是陆放翁的诗。‘却是一只折足雁’这是骨牌名。‘叫的人九回肠’这是曲牌名。‘这是鸿雁来宾’这是《礼记月令》里的话。”黛玉拿起酒席上一个榛瓤，说：“酒底是‘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天上的孤骛在飞，折足雁在哀鸣，叫得人九回肠。酒底的榛子和捣衣的砧子，声音相通，借指妇人的忠贞，李白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是怀念良人。林黛玉说的酒令哀婉萧瑟，和她将来要泪尽而亡是有关系的。湘云说：“‘奔腾而澎湃’这是欧阳修的《秋声赋》。‘江间波浪兼天涌’这是杜甫的《秋兴八首》。‘须要铁锁缆孤舟’这是骨牌名。‘既遇着一江风’这是曲牌名。‘不宜出行’这是历书上的话。”湘云的酒令，词意险恶，暗示史湘云未来人生的风波。湘云举着鸭头，说：“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讨桂花油。”惹得晴雯和莺儿要湘云一人给一瓶桂花油。黛玉顺口说：“她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盗窃官司。”黛玉这是在调侃宝玉，她没想到却挖苦了彩云，彩云低了头。宝钗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大家忙行令划拳岔开了。到起席的时候，湘云不见了，一个小丫头笑嘻嘻地跑来，说：“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一块青板上睡着了。”大家跑来看，湘云卧于石凳上，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满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地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这是《红楼梦》最有诗意的一个行为艺术，是对史湘云个性和人格魅力的大写意。大家看着湘云又爱又笑，湘云嘟嘟囔囔地说：“‘泉香而酒冽’这是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玉碗盛来琥珀光’这是李白的诗。‘直饮到梅梢月上’这是骨牌名。‘醉扶归’这是曲牌名。‘却为宜会亲友’这是历书上的话。”在梦里用吴侬软语说古文古诗，史湘云真是一个醉中仙，而醉卧芍药裀是《红楼梦》这部青春文学最美的标志。翻过这一页，大观园就百花凋零了。
香菱进了大观园，名义上是宝钗的丫鬟，她却登上了宝玉的生日宴。香菱是金陵十二钗副册之唯一，她必须和贾宝玉挂钩。宝玉生日当天，香菱斗草巧妙地和宝玉发生了联系。香菱和豆官斗草，观音柳对罗汉松，君子竹对美人蕉，月月红对星星翠，牡丹花对琵琶果等。豆官说：“我有一个姊妹花。”香菱对了一个夫妻蕙，豆官挖苦香菱，说：“什么夫妻蕙，你想你汉子了吧！”两人动手闹了起来，香菱刚穿的石榴裙被弄脏了。这时，宝玉拿了一支并蒂菱来参加斗草。香菱说：“什么夫妻不夫妻，什么并蒂不并蒂，你看看我这裙子。”宝玉说：“姨妈嘴碎，她知道了又得埋怨你，你把袭人的裙子拿来换上来吧！”香菱同意了。宝玉感到特别欣慰，心想：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给了个霸王。宝玉联想到上次能够照顾平儿是意想不到的事，现在能够照顾香菱就更意想不到了。
繁花似锦的生日盛宴中，也同时描写了大观园的诸多矛盾。宝玉认下彩云拿走王夫人东西一事，赵姨娘很庆幸逃过一劫，但贾环起了疑心，把彩云送他的东西都拿出来，朝着彩云的脸摔了过去，说：“你是个两面三刀的东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宝玉好，他如何肯替你应，你既有担当给了我，原该不与一个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诉他，我再要这个也没趣儿。”这个家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贾环是红楼梦里最脸谱化的人物之一，和赵姨娘并列。薛蝌给宝玉送了四样礼物，宝玉过去陪他吃面。宝钗和宝玉一块回来时，一进角门，宝钗命婆子把门锁上，宝玉说：“你为什么这么小心?”宝钗说：“小心没有过逾的，这几天七事八事，没有我们这边的人，可见这个门关得有效。”薛宝钗为人谨慎小心，什么坏事绝对不能沾到自己，什么都预先防备。宝玉笑说：“原来姐姐知道我们那边丢了东西?”宝钗说：“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若非因人，你连这两件还不知道，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还大的呢！若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还不知道连累多少人呢！”大观园一再出事，还有比玫瑰露、茯苓霜更严重的事。欢声笑语的生日宴过后，林之孝家的带来一个媳妇，说：“这个媳妇是四姑娘屋里彩儿的娘，嘴很不好，她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得撵出去。”探春问：“汇报了大奶奶、二奶奶不曾？”说完，她才说：“那就撵出去吧！”这个细节说明贾府下层有些很不安定的因素。黛玉和宝玉站在花下，黛玉说：“你们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叫她管事，倒也一步不肯多走。”宝玉说：“你不知道，她岂止是乖，你病着的时候，她干了好几件事，专门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心里最是有算计的。”黛玉说：“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得多进得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这个只知道在潇湘馆和鹦鹉念诗的林姑娘，居然也考虑起贾府进得少出得多了。
宝玉回到怡红院，芳官发牢骚说：“你们吃酒不理我，叫我闷了半日。”这个小姑娘很以自我为中心，她觉得受了冷落，就向宝玉撒娇，说：“要晚上吃酒。”正聊着，柳嫂子派人给芳官送了饭来，一碗虾丸鸡皮汤，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胭脂鹅脯，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的香稻米饭。柳嫂子为了把女儿弄进怡红院，想尽一切办法巴结芳官。宝玉也吃了一个卷酥，觉得比自己平时吃的东西还好吃。袭人和晴雯回来找他吃饭，宝玉说：“我已经吃了。”袭人说：“我说你是猫儿食，隔锅饭香。你也该去陪他们，多少应个景。”晴雯拿手指戳在芳官的额上，说：“你就是狐媚子，什么空跑了去吃饭，两人怎么约的？”袭人说：“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了，说约下是没有的事。”晴雯说：“那好，以后我们都走了，叫芳官一个人侍候就够了。”袭人说：“我们都可以走，你走不了。”晴雯说：“我又笨又懒，脾气又不好。”袭人说：“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会补呢？你别跟我拿三撇四的，你懒得竖线不动，横针不拈。我去了几天，你病得七死八活，一夜命都不顾给他做了出来，什么原故?”晴雯平时懒，但在贾宝玉困难的时候，她舍命出力。而这个就放到袭人的心坎上了，袭人不允许贾宝玉身边出现一个比自己美丽、灵巧，和贾宝玉投脾气的丫鬟，特别是不能让这个丫鬟成为贾宝玉的准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