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忘年之交(下)(1 / 3)
舅舅这船上的餐厅在最上层,很是敞亮。舅舅带我进去时,却见那姓方的老头子正独自坐在窗边,翘着腿看海景。舅舅看见到,立了个正道:“方老。”他听得舅舅的声音,倒也站起来道:“小傅,你也来吃饭了啊。”却又对我道:“小小郑,你年纪小,得多吃点,能长更高。我们五羊人个子不及北边人高,这个有点吃亏。”
我的个子其实不算矮,在班里更是比大多数人都要高出不少,比最矮的那个几乎高出了一个头。不过他这么说,我也不好说我其实够高了,便只是道:“是,谢谢方爷爷。”
舅舅道:“喜欢吃什么,去那边点吧。随便点,只不过别浪费,拿了就得吃光,不能剩。”
这餐厅一角是一处明档,有两个厨师等在那儿。见我过来,他们便道:“公子,请问想吃点什么?菜单上都有。”
五羊城极少有“公子”这等称呼,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别人这么叫我,不禁大为新鲜。这明档是现做的,果然放着两条大鱼,一条是蒸的,已切成了一段段,另一条则还是生的。菜单写着做法,居然有十来道之多,有些名称我也没听过,心想尝个新鲜,便道:“师傅,能做两种么?”
一个厨师笑了起来道:“公子,您只消吃得下,十种都行,只消菜单上有,就做得出来。”
我道:“我一个人吃,不用太多了,这个松子鱼来一份,还有个煎封鱼也来一份吧。”
那厨师道:“行,公子请稍候。”
他们说罢,两人便一人切了一大块鱼。一见他们动手,我也吓了一跳,这两个厨师貌不惊人,但出手之快,的是高手。不说别人,只说做松子鱼前要在鱼身上切花,一把大大的厨刀上下翻飞,看去居然极是灵巧。这两道菜都是五羊风味,做法相当繁复,我妈后来也学着做过,她做菜时已经让我很是瞠目结舌了,但还是远不及这两个厨子那么熟练。也不过片刻功夫,两块鱼都做得了,热气腾腾地放在台上。见我不接,一个厨子微笑道:“公子,您的菜都做得了,还要点别的么?”
平常的松子鱼是整条的,我一个人根本吃不了。这条是一块鱼肉做的,样子虽然没有整鱼那么好看,但也相当漂亮了。我赞叹道:“两位的手艺,当真了得!”
听得我赞叹,那厨子却也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公子谬赞。这道松子鱼我是跟宫中内务府沙总管学的。沙总管的手段才叫高明,他可以在手掌上切鱼皮,鱼皮成丝而手掌不伤。”
我怔了怔。手掌上切鱼皮这等事,我在学校里也听人吹牛时说起过。有个同学的父亲是五羊城老馆子“听月楼”的主厨,所以一肚子关于饮食的故事,说起五羊城当年出过一个名厨瞿鼎禅,数十年前是听月楼的主厨,厨艺神乎其技,当初名列“天下八绝”之一的“厨绝”,堪称当时的第一名厨,有一手绝活就是手掌切鱼皮丝,切好后鱼皮根根如发,而手掌毫发无伤,因此那时每每有殷实人家办宴席,总要请瞿鼎禅却露这一手。他切出来的这道凉拌鱼皮丝本身也不值几个钱,而他一演示掌上切鱼皮,价格一下涨一倍。有一回诗绝闵维丘南游到五羊城,那时五羊城还有妓院,五羊城艳名第一的“红酥手”在座陪侍。这个红酥手长得自然很是漂亮,比我班里沈宝英还要漂亮,比班上名列第一的何琳凤也更好看,但最好看的是她的一双手,又白又嫩,跟刚剥出壳来的鸡蛋也似。瞿鼎禅又在表演他拿手的掌上切鱼皮时,有个过路的年轻人突然嗤之以鼻。瞿鼎禅听了自然大不服气,问那年轻人有何指教,那年轻人说自己的手掌能随时感觉刀锋轻重,所以在自己的手掌切鱼皮不算本事,有本事要在旁人掌上切鱼皮。瞿鼎禅听了后更是不服气,于是要那年轻人指教。那年轻人倒也不客气,叫过红酥手来在她手上切了一道鱼皮,而红酥手的手掌毫发无伤。见此情景,瞿鼎禅也惊得目瞪口呆,他这“厨绝”名号被一个过路的无名年轻人压倒,当即气得大病一场,从此封刀不做。直到过了好几年,方才有消息出来,说其实是瞿鼎禅脾气甚坏,得罪了某个有钱有势之人,所以买通了那年轻人与红稣手二人做了这个局来折辱他的。年轻人固然也是个有实力的厨师,实际却没有瞿鼎禅的本领高,连自己手掌切鱼皮的功夫都没练成,遑论在别人手上了。当时红酥手的手上其实是套着一只天蚕丝手套,这天蚕丝极薄而又透明,却又坚韧无比,刀不能伤。红酥手的手上套着这天蚕丝手套,离得远了,又有鱼皮盖着,旁人也根本发现不了,所以这一回书叫做“计伏瞿鼎禅”。那时我听得也是一愣一愣的,大感新奇,但也多半不信。只是见过了这两个厨师的手艺,又听他们说那个什么沙总管就有这本事,那么多半不是吹嘘的。我道:“手掌上真能切鱼皮么?”
那厨师见我不信,从一边拿过一块豆腐来托在掌上,运刀切了两下,又往盆中一放,说道:“我也能掌上切豆腐,不过切肉丝还不成。沙总管的本事高我百倍,你想想便知。”
豆腐一碰就碎,手掌上切也不算难,不过刚好切断而不伤手,却也不是人人都能的事,只是我想我也能做到,然而让我切鱼皮我多半就不成了,要想不切到手,就定然切不开鱼皮,这份拿捏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却听那厨师道:“公子,这两道菜都要趁热吃,可要来点酒么?”
我妈向来不准我喝酒,便是荔枝酒都不许。其实我也偷偷尝过,只不过觉得又辛又辣,实在没什么好味道,也就不爱喝。何况舅舅在这儿,我也不敢喝酒,连忙摇头道:“不用了,谢谢,我打碗饭吧。”想必是刚才我听他吹牛听得有点出神,这厨师也觉得我一直呆在台前不走不象个样了。
打了饭,我端着两菜一饭走到桌前,舅舅正与那方老在小声说些什么,见我过来,舅舅道:“翰白,拿好菜了?吃完了在船上到处随便走走,小心别太靠近船舷。”
我道:“是。”放下了饭菜慢慢吃了起来。虽然刚才我也没有在意去听,但耳畔隐约刮到一两句“帝君”云云。帝君这个词,在五羊城其实是禁语,因为五羊城采取了共和制,其实是不承认帝君的;同时却臣服于大齐帝国,所以名义上又不得承认帝君是最高元首。这矛盾怎么都解决不了,所以解决的办法就是不说。我七岁发蒙时就想到了这点,还问过父亲,父亲当时说这是顺其自然,其实也就是闭上眼装瞎子,看不见就当不存在了。每年帝国来使,从担任大统制的姨公到五部司司长,除了舅舅这一趟,连宣叔叔也得迎送不怠,完全就是个下属的本份。只是,这样的状态究竟能维持多久?帝君难道真个一直允许五羊城这块法外之地存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