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听(1 / 1)
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赵云柳总算找到了课表上标注的每一个上课地点,除此之外,她还要了那位同样也是黔州师范出来的老师叶文娟的课表,她要去旁听她的课。
这位叶老师是社会学系的副教授,主要教授社会心理学这门课,赵云柳对她的课没什么兴趣,她主要是想看看这个人。
去听叶文娟的课那天,赵云柳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服,甚至于头发她也梳得一丝不苟,仿佛是要去参加什么极为重要的场合。
叶文娟本人比起百科里的照片要更瘦一些,她穿着朴素,样貌也很普通,但带着一种坚毅又柔和的气质,一看就与众不同。
叶文娟的课堂很随意,她经常不做ppt不带课本随堂发挥,和学生们聊得话题也很跳跃,天南海北各国风物,她总能用社会心理学的角度进行解读然后与学生进行交流。
这堂课她依旧没有带课件,放好随身携带的帆布包后,她道:“这堂课我们随机发挥,每人可以问我一个问题,然后我来回答,当然了,个别同学有自己的见解也欢迎你们来解答。好了,第一排从左到右,你先来。”说完,她指向第一排左边第一个学生。
那个学生有些拘谨,但问的问题却很深刻,“人与人之间存在相互理解的可能性吗?”
叶文娟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曾经在鲁迅的杂文里看到过一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是觉得他们吵闹‘,大概和你说的相互理解是一个意思,但他也说过,‘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其实我个人觉得,与其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不如说我们大多数人对他人的悲欢并不关心,有时我们做出关心他人的姿态,可能更多的也是在自欺欺人,营造一种假性的亲密关系。社会学中有一个经常提到的概念——异化,在异化的社会环境中,荒诞的生活变成常态,身处其中的人对彼此之间的命运熟视无睹,只剩下冷漠和疏离。所以说与其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倒不如说共情是很难的。但我仍然是乐观的,保持希望也许很累,令自己麻木反而轻松,我相信,大家都不会选择麻木地生活着对吧?”
有了一个开头,接下来大家问起问题的时候就轻松了,后面的问题也千奇百怪,有问“爱情是否是一种幻觉”的,也有问“如何对抗生活中的不确定性”的,甚至还有人问“抑郁症如何治疗”的。
轮到赵云柳,她沉默了几秒钟,才鼓起勇气问道:“我想知道老师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时刻是在什么时候?”
叶文娟有些意外,但也认真地回答了赵云柳的问题,“了解我的学生都知道,我出生在黔州一个落后的小山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过着一贫如洗的日子,但其实我对这段日子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最难受的反而是读大学以后。去了省城,有好多次我都想放弃学业回老家种地放牛,别人看不到的贫穷可以克服,但人前可以被看到的窘迫却让我的自尊心变得无比脆弱。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只有两条裤子,有一次生理期来了不小心弄脏了一条,另一条我才洗,还没有干,我后来选择了穿洗了的那条,原以为不会被同学发现,谁知道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了,问我为什么要穿一条没干的裤子。类似的窘迫的状况不止一次,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什么朋友,大约也是同学眼中的一个怪人。不过最后还是熬过来了,支撑我走下去的信念很简单,一直走下去,去更大的世界看一看,也不枉费我来这个世界一趟。”
谁说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这一刻,赵云柳是理解的,那些窘迫的时刻,那份想要走出去的信念。
她垂着头,落了两滴眼泪。
但很快,她又平复下来。
不过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她都在神游太虚,看着讲台上的叶文娟,脑中浮现的却是老家的山水。
直到她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老师,我想知道,你认为今天的你算是跨越了阶层吗?”
她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男生穿着运动服,站得笔直,至于他的五官,匆匆一瞥,赵云柳并没有看清,不过应该是挺好看的。
面对这个问题,叶文娟并没有沉思,很果断地说了个“并没有”,然后解释道:“我不喜欢用简单的阶层将人与人分化开,这样容易导致落入偏见的陷阱,偏见容易导致歧视,歧视本身就是不合理的负面行为。”
对这个回答,男生明显有些不屑,他反驳道:“平等独立本身就是官方式的谎言,在社会学中,只有底层才会被阶层这个词语刺伤,因为这是他们一辈子的硬伤和隐痛。”
叶文娟反问,“那么,请问你的阶层已经足够高到让你不必承受任何人的歧视了吗?”
男生讪讪一笑,“那倒没有,不过我倒是能理解那种歧视,并且欣然接受,因为我承认阶层的客观存在。”
叶文娟转头看向第一个提问的学生,“你看,这就是一种异化,将歧视常态化,然后对别人的苦痛视而不见,自然无法做到与他人互相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