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2)
自贡城,位于巴蜀之南,因盛产食盐乃成为大唐王朝西南贸易重城之一,辖于剑南道成都府荣州郡。此地学贾客商往来频繁,经年如实,甚是兴盛。时至唐开元十二年,明皇君临,天下大治,吏治清廉而百姓安居,实已是五洲太平,如歌盛世。
今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比起平日更加热闹的自贡城中,越溪之旁此时缓步行走着一白衣男子,此人面容清癯,意态潇洒,双目淡淡而望隐有悠远之意,虽身在熙攘的人群之中,掩不住其卓然之气。每当有人打旁经过,均忍不住对他多瞧一眼,却又慌忙移开眼光,每个人心中似乎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对这个人,好像自己不配多看,亦或是不敢多看。
白衣人对这一切似乎毫无察觉,只是淡淡的走着,实际上他此刻确然无心在意别人看自己的眼神,心中念念所想的是自己即将要去见的一个人,一个年轻姑娘,一个叫文小月的年轻姑娘。一想到这个名字,白衣人禁不住心头一阵悸动,这种近来时不时浮出的陌生感觉让他自己也不由得有些诧异。回想自己走过的二十八载人生,虽出生富贵名门,但似乎从未体会过什么真正的快乐。即便孩童时,也异于寻常,毫不懂天真无虑为何物,反倒对旁人的表里不一,笑里藏刀一一察觉,幼时便看尽人心险恶。家人见自己终日毫无欢颜,反以为自己天生心智有疾,这种无处倾诉的痛苦却时时煎熬着心底。自己也曾寄情于各种书籍以求解心中之惑,奈何遍览经史集注,仍难解心头之苦。后来师父说这实乃是自己天性如此,心思敏锐远胜常人所致,外力无法开解,只能靠自己去参透。恰恰也正因为如此,师父认为自己天资正合本门武学之道,遂收己为徒。十几年的修习下来,武功虽已有成,奈何心头之困却愈加深沉,对旁人所思看的更透,举目皆是口是心非,人心叵测,以致看在眼中的人世愈加黯淡无色。想到余生如是,哪还有意义,惆怅难平,几次心底竟划过了结此生的念头,直到那一日路经桃香楼,遇到了小月。
还记得当时楼中欢歌不绝,也许是天意注定,自己不经意的抬头一望,眼光便再难移开,漫天飞雪只凝成了她怯怯身影。自己此生从未见过那般清澈如水的眼睛,不夹一丝污浊虚假。以致再不愿移动半步,只想静静的看着她,那一刻才恍然:“这不正是自己多年寻而不得的答案吗,也许亦是自己飘荡无根的终点吧。”
思绪正浓间,一阵心烦意乱袭来,白衣男子微微皱眉,想到此刻藏在自己怀中衣囊之物,不知为何终是感觉不妥,那是一本外表古拙的黄皮书册,封皮上写着‘空冥决’三字,乃是半年前一故人赠与自己保管,其中书写内容更非中原文字,似乎是西域文,以他于事物之觉,此书之中似乎有些说不清的东西,让他隐隐不安。心想也许今日为小月赎了身之后,要着手尽快处理此物。
桃香楼是自贡城中有名的风花之地,远近百里那都是有名的,这里终日门庭若市,红飞翠舞,无论往来客商还是当地富贾均喜畅聚于此。大门口此刻站着一个满面笑容的老女人,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挥舞着鲜红的手帕,正迎来送往着她的贵客们,大家都喊她赵嬷嬷,正是这桃香楼管事的老鸨。她刚刚引着一位公子入座,眉开眼笑间一转身,便险些被迎面而来的一壶开水烫到。赵嬷嬷哎呀一声尖叫,待得定下神瞅了清楚,原来是跑堂的夏大千,正提着一铜壶的滚水,傻愣愣的站在当间儿,望着自己,破口骂道:“你这蠢驴,笨手笨脚的,险些烫到老娘。”夏大千忙低头连声赔着不是,赵嬷嬷怒气稍平,一咧嘴道:“若不是你那舅舅何喜恳求,老娘才懒得管你,醒目着些。”说完一白眼,又去招呼客人了。待赵嬷嬷走远,夏大千抬起头,一脸的不服,恶狠狠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悄悄骂了声“老婊子”。
桃香楼大厅之中此刻人声鼎沸,宾客们满面春风,驾肩接迹,彼此互相行礼,打着招呼,好不热闹。厅中乐声缓缓奏起,一豆蔻女子抚琴而唱,只让人觉得曲调柔美,吐语如珠,很是好听。众客闻得曲声引人,大多人闭口不再谈笑,倒是愿意倒一杯美酒,闭目而赏。有心之人循着声音看去,不免摇头,略有遗憾,这曲调虽好,但那唱曲之人却双目平视,毫无神采,原来是个盲目之人。常来此处的熟客均知,这盲女名叫文小月,乃是桃香楼的一名歌伶,容貌虽然姣好,奈何有目疾而不能视物,看不到人,加之她身世悲苦,所以寻常也无人去打她念头。这文小月自幼不幸,许是因为眼盲之故,刚一出生便被遗弃,被好心的陈阿婆捡回,同其他两个孤儿大金和二银一同生活。奈何陈阿婆也是个孤苦老人,每日替人缝补赚些营生,一家四口度日甚是艰难。那时侯大金和二银总是蹲在桃香楼门对过的街边,偶有里面的姑娘要买个胭脂,小吃什么的,替人家来回跑个腿,还能赚几个钱。后来小月也跟着来,无奈目不视物,每次只能静静坐在小石墩上听着里面传出来的乐声,或许是她天生缺陷所致,反倒是对音律甚有天赋,久而久之,竟将所有曲目都记在心里。回到家中便唱上几句,大金,二银都表示小月姐唱的可比那楼里面的好听多了。可惜好景不长,五年之前,陈阿婆因年老体弱,得重病死去,姐弟三人悲戚恸哭了好几日。可伤心归伤心,日子还要过呀,小月想到大金二银年龄尚小,于是一咬牙将自己卖进桃香楼,说好卖艺不卖身。赵嬷嬷也认得她,知她身世可怜,加上一听她确实曲艺娴熟,腔调又好听,便收了她。在这桃香楼一唱就是五年,家中境况虽略有好转,奈何她只是唱曲,所得之钱甚是有限,加上后来又捡了三财四宝,时日又难。而多数客人均是为寻欢作乐而来,于声乐倒是不怎在意,只有那个当地小有声名的药商苏三爷就是喜欢听她这一声,每次来都点她唱曲,这不今日苏三爷请客来此喝花酒,又点了她的牌,而小月娓娓所唱的正是自己刚学会不久的《杏儿来》。
曲意正浓,这时脚步声响,赵嬷嬷从门外又引进来六七个汉子,个个孔武有力,看起来都是练家子。这几人一进大厅坐下,听见小月正在唱的曲子,其中一个汉子皱眉道:“这曲子腻腻歪歪好不心烦,给爷们换个清亮点的成不成。”此话一出,小月霎时住了口。另外几人也都起哄道:”二镖头说的有理,今儿个咱隆盛镖局得了财神爷的关照,刚走了趟大镖,把这堂子包了,只准唱爷几个想听的。”
苏三爷乍一听本是来气,正待站起喝骂,一听这些人的来历,便没敢再说,坐了回去。原来这隆盛镖局在蜀中一带名声很大,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甚至有时官府都要委托到他们保皇榜,寻常人哪敢惹他们。据说总镖头孟任桓一套‘翻天拳’甚是了得,出道十余年罕逢敌手,人称‘定关神龙’。
此时桃花楼宾客都甚是不满,均想这里又不是给你一家开的,这等嚣张,奈何却无人敢说什么。本来像这样的地方自然养着不少看门护场的打手保镖,赵嬷嬷此时却也不敢喊人,深知那帮家伙欺负普通人还可以耍耍威风,碰上隆盛镖局的好手还是别出来丢人显眼。赵嬷嬷好歹在这地方摸爬滚打了多年,也算见过大世面,她堆起笑容,连忙走过来道:“几位爷稍安,既然不愿听此曲,待我换人便是。”心想:”这些恶汉如此张狂,想来旁人也不会说什么。”哪知旁边忽然一人说道:“他妈的,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吧,俺们就想听这小曲儿,不许换。”说的是北方口音,众人吃了一惊,竟然还有敢挡横儿的,循着声音看去,原来是苏三爷酒桌传来,其中一人四十来岁,宽肩方脸,一身布衣陈旧不堪,正拿着一杯酒饮下,方才便是他说话。
连苏三爷都吓了一跳,忙劝道:“沈兄弟,算了,让他们一让吧,咱们还是涂个高兴便了。”说着心里直打鼓,这人叫沈庆,自己本也不熟悉,和其他几人都是受托从关外来此给自己送药材的脚夫,自己常年做生意的习惯,和各方都要打好关系,请他们来此处喝酒,谁想到这些外地人都是莽汉,不知轻重,竟敢得罪隆盛镖局,将自己也牵连进去了,心里好不后悔。
果然,那二镖头一拍桌子站起骂道:“哪来不开眼的龟儿子。”夸步上前,挥拳便打,沈庆左手酒杯依然放在嘴边,也不去看,右手顺着袭来的拳势从外向内一格,顺势按在二镖头的手背上下压,啪一声,这一下结结实实打在酒桌之上,这酒桌乃是大理石镶嵌黄木而成,只是晃了晃,却完好无损。二镖头啊的一声惨叫,只觉手臂痛麻,哪想到这个乡巴佬一般的莽汉竟会武功,这一下整只手臂都没了知觉。待要抽出手,却发觉被对方按在桌子上,丝毫动弹不得。忙又挥起另一拳打去,沈庆如法炮制,右手快速上翻,往来拳一挂,又拍在了桌上,压在先前那只手上。只把二镖头疼的满面通红,几欲晕去。沈庆看着他的窘样大笑道:“原来你是要打这桌子,不过我看你这力气太小,未必能赢啊。”同桌的几人也哈哈大笑。二镖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紫,奈何双手就好像被绑住一般,动不了丝毫。其余几个镖师此刻也都猛冲过来要救人,沈庆坐在椅子上也不起身,抬腿连踢,几下便将几个镖师踢翻在地。几人站起身,互相而望,不敢再上,狼狈逃了出去。二镖头又张口骂道:“龟儿。。。”沈庆手下使劲,二镖头只疼的几欲跪下,大声呻吟起来。
一旁苏三爷赔笑道:“沈兄弟,原来这么好的身手。可让我们开了眼界。”旁边一人道:“这算啥,俺几个在长白山采参的时候,见过沈大哥连老虎都打得翻。”苏三爷缩了缩脖子,扫了一眼一旁瘫倒的二镖头,赔笑道:“这隆盛镖局也算有些名声,沈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如将二镖头放了吧。”旁观众人也都符合道:“是呀是呀,英雄已经教训了他,放了吧。”沈庆一手按着二镖头,一手拿起酒壶仰头灌了下去道:“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就要教训教训,今儿个又不要他的狗命,你们急个啥。”众人一听不敢再说,感情这北方汉子也非善类。
远处一个声音慢道:“阁下还是放了他的好,免得待会儿不好收场。”众人目光转处,一个四十多岁,面皮白净的男子正自边酌边说。
沈庆冷笑一声道:“咋的?你要来帮他吗?”白面男子摇头道:“我和他又不认识,何必帮他,在下是帮你。待会儿隆盛镖局总镖头带大队人马到此,阁下恐怕想放人也没那么容易了。”沈庆满脸不屑,只是冷哼一声。那男子放下酒杯,一跃而出,站在厅中,慢悠悠拱手道:“还未请教英雄大名。”
沈庆吃了一惊,瞧此人这一下身法,显是武功不弱,正色道:“想不到在这自贡城还有阁下这样的高手。”
那人嘿嘿一笑,回道:“小可游千鹤,高手什么的可不敢当,平日只好声色犬马而已,全无和人争强之心,要是远远见到阁下,我定会远远躲开,因此江湖朋友送了个外号叫‘绕着走’。”众人轰然大笑,这游千鹤虽看着赖兮兮,但面容并不凶恶,再这么一说,顿时把气氛缓解了下来。游千鹤接着道:“看沈兄方才这一招‘下劈海’似乎是昆仑派的路子呀。”沈庆点点头道:“游兄好眼力。”
游千鹤见他不否认,暗忖:“难道是他?”正待继续问,却听身后糟乱起来,大批人涌进,转头道:“正主来了。”
进到厅中的足有三十多号人,领头的正是刚刚被沈庆打跑的几个镖师,指着这边喊道:“总镖头,就是这厮。”当前一个中年汉子冷冷的打量沈庆道:“阁下是谁,为何要和我隆盛镖局过不去?”
沈庆也不站起,右手还是按着二镖头的手腕,斜着眼道:“先给俺报个名再说?”那汉子还未说话,一旁的镖师已经接道:“你这龟儿找死,听好了,这是我隆盛镖局孟总镖头,江湖人称‘定关神龙’。”正是孟任桓到了。
沈庆又是一声冷哼,道:“定关神龙?好大的口气,却不知定的是哪个关?俺改日到想去拜访拜访。”孟任桓心中大怒,暗想这蜀中一带自己也算小有名气,自建了镖局后还未有人敢这般对己说话。也亏得他是老江湖,压着气沉声道:“阁下今日是专门来对付隆盛镖局的?亮字号吧。”
一旁的游千鹤哈哈一笑:“孟总镖头说笑了,这沈兄弟可是初到此地,怎可能来专门和你捣乱。”孟任桓一看说话之人,认了出来,正是此地常客,油嘴滑舌的游千鹤。这人是桃香楼赵嬷嬷的老相好,家传武功不弱,在蜀中武林也算有一号。拱手道:“原来游兄也在。此话怎讲?”游千鹤本就是被赵嬷嬷喊来给平事的,逐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赵嬷嬷也赶紧出来打圆场,一挥那香味熏人的手帕道:“是呀,总镖头,这可是个大误会呀。”她可不想这帮凶神恶煞在这里打起来,打坏了东西可找谁去陪。一旁的苏三爷也连忙道:“这几位兄弟只不过是来给我送药材,确实不是来找总镖头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