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1月15日(4)(1 / 7)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傅铭宇不是一个心灵脆弱轻易被感动的人,更不是一个容易冲动打破做人原则底线的人。尽管他从来没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怎样高尚的人,但绝不会因为个人的利益干出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来。他确信加藤不是一个阴谋虚伪的诡诈分子,是一个好人的时候,愿意把自己对海连湾知道的事情尽可能的说给加藤。让他想不到的,哪怕是一山一木最细微的情节对于加藤来说都带着一份感动。他们一个想从对方的描述里知道现在的海连湾是个什么样子,另一个则是对一个日本人跟海连湾到底有怎样的渊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加藤的真诚如果不能确切相信傅铭宇是一个好人,是不会冒失莽撞地把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的自家身世向一个陌生人坦诚相告。
人生一次幸运的相遇,不知会带来多少动情的故事。
傅铭宇开始喜欢起加藤来,带着一种信任、崇敬的喜欢,彻底消除了对他的芥蒂。这个一半有着中国人,一半有着日本人血统的加藤性格豪爽、性情温和,是一个教养不俗的人。尽管他从来没有去过海连湾,心里却一刻没有离开过对海连湾的向往,凭着他对海连湾永远割舍不掉的情谊,说他是一个海连湾人一点也不过分。跟自己一样,加藤也是一个平庸的人,世上发生的任何大事都起不到一点左右的作用,反过来世上曾经发生过的大事却无情的伤及了他命运的要害。
就像跟傅铭宇这次在新加坡的偶遇一样,读书的时候,曾跟一位来自川南的姑娘韩冰玉邂逅在美利坚,不可想象的是自己在篮球场被几个美国流氓欺负,观看热闹的人群里,一个中国姑娘勇敢地站了出来给他解了围,言辞犀利地痛斥使那几个还算讲点道理的美国流氓自是觉得理亏悻悻而去。人的一生能遇到一个以诚相待的朋友不容易,能遇到一个使自己倾心爱恋的姑娘更是奇遇。川南姑娘的美丽和豪气夺走了加藤所有爱恋的情怀。在那个异邦之地,川南姑娘同样为遇到一个有共同语言,才华出众、长相俊靓的男人甘心投情怀抱的时候,知道加藤是一个日本人的冒牌货色。断然离开了他。加藤相信除了那个川南姑娘再也遇不到任何的真爱了,为了心里的那份真爱,宁可选择坚守孤独,绝不委曲求全。不管怎么说,他的身体里除了遗传父亲的血脉,还有性格,尽管一切再怎么相像,命运绝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原谅和承受日本人曾经给中国人带来的灾难和错误。加藤觉得还不到把自己这些心理话向眼前这个海连湾人说出来,但是父亲当年为了一个日本姑娘无奈选择离开海连湾的故事留在心里却再也难以压抑得住。
残酷的现实生活,无论在哪里似乎都在向人们阐述着一个相同的道理,当我们凭着自己的努力来完成人生意志的时候,将会发现自己活得是多么的渺小,自己的志向是多么的狭隘。每个人都在经历着生活不停地洗炼和考验,只有那些敢于浪里淘沙的人才能获得像金子一样的东西。
我们将是生活在怎样一个布满虚饰的世界,无论外在装饰是多么精美华丽,无论那些感人至深的语言有多么暖心,有多少人被这种虚伪的帮凶迷惑得神魂颠倒,到头来被灵魂称之为高尚的东西少之又少。
真理永远如山一般屹立在人们面前,毫不可撼动。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胆量敢于跟真理站在一起。暴力的威胁,残忍的杀戮,不知吓破了多少不敢勇于直视真理人的胆子。正因为这样才使那些在真理面前永远不低头的人显得更其伟大。
雅斋的茶馆里,傅铭宇听加藤讲述自己身世的时候,心里曾出现过一个小小的溜号,好在加藤不能探窥到他的内心深处,否则定会觉得这是一个图谋不轨的家伙。傅铭宇一想起这件事来,为自己当时那种冲动的想法感到害羞。想走过去看一看给他送上《高山流水》古筝琴音的姑娘到底有多么美,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美妙的音乐,感觉使他确认能弹出这样乐曲的姑娘一定有着迷人的长相,一双怎样灵巧的纤纤玉手,轻轻地拨动着琴弦就彻底地俘虏了他精神上暂时的烦恼,使心里犹如走进了旷野的宁静,嗅到了一股茵茵绿草的芬芳。当他过后细细揣摩那天听到的琴音时,却又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给他带来感动的并非是姑娘玉指弹奏古筝的琴音。是加藤向他讲述起一个海连湾人高屋建瓴的人生豪壮。
傅铭宇自认为可能得了一种未老先衰的毛病,健忘的速度远远的超出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症状。很多重要的事情明明刚刚发生不久,甚至特意要牢记下来,在他还没有来得及记牢就又都给忘掉了。有一件事他确认所谓健忘的毛病,不过是大脑把那些毫不关紧要的东西给摒弃掉了。哪怕记忆里只剩下一件事,他也会把那天加藤跟他说的每一句话,甚至说每一句话的表情都能清楚的回忆出来。被那种高山仰止情怀所感动。尽管在整个的谈话过程中,傅铭宇几乎没加进一句话,起初在他没有听到加藤说出的任何话,他猜测加藤找他是有工作或者跟工程有关的事情要说时,他的心里就像平静的湖面微澜不惊。让他从没想到或者根本不可能想象到的,加藤居然会跟他说出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起的他的身世和经历。从他说起的身世和经历中,让傅铭宇认为这是一个他从没遇到过的率性正直、正义,心地纯良的人。
“怎么说呢,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我的家世,知道我家世的人几乎少到了除了我自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已经确认了这些事即使我带进坟墓也不会说出来的,不过那样的话,我在坟墓里是永远都不会安宁的。我总觉得我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比生命还重要的事没有完成。”加藤轻轻的喝了一口茶,其实他只是把茶杯端了起来用嘴轻轻的呡了一下,借此调整一下情绪,或者给大脑留下一个短暂的思考空间,尽管他已经把傅铭宇约了出来,还在犹豫到底是该不该跟他说出来,如果说出来,要怎样做个开头。
“我是我父亲最小的儿子,在他们看来人生已经不可能再有舒枝展叶的时候,我的突然降生给他们带来了惊喜。不过,在我心里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觉得做他的儿子将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像这种论家常的谈话傅铭宇不感任何兴趣,因此他没有发表任何的意见,也没有任何的意见可以发表,如果加藤把他约出来只是想说这些没有一点意义的话题,他对加藤产生的那些好感会因此而消逝。
***
再大的伤痛随着时间的渐远也都会变得哀情渐淡。傅铭宇发现加藤在说到父亲这个称呼的时候,表情里流露出的那种严肃尊敬的神态说明他对父亲是多么的情深意重,这种复杂感情的流露既有怀念还有感激,更是一种对现实毫无办法的无奈。即使几十年以后,在一个想象不到角落里跟一个海连湾人说起父亲临终时的表情,表情里还露着深深地哀伤。
“那是一双充满祈盼的眼睛,同时被绝望、无助、忧郁和悔恨逼迫得毫无办法。从他的眼神里不难看出他对这个世界有多么的眷恋,尽管这就是我的父亲,如果他跟那些贪生怕死的人一样倒不致使我对他的怀念还犹然如昔。他觉得他有很多的事情应该去做,却永远做不到了,即使生命再给他曾经同样的时间让他把生命延续下去,也一样不会实现他心中的愿望。他心中的愿望到底是什么?也许连他自己也不能说得清楚。他总是觉得自己曾经干过很多荒唐不该干的事,这些事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给过他一点衷告,因此他始终在为自己的过去无法弥补而悔恨。
人们有些不敢相信,当初来日本时人们眼里见到的那个个子高高,长相不俗的中国男人,短短的几十年以后,怎么就犹如僵尸一样躺在医院病床上,一切的生活非得依靠亲人来帮助。同样让人们想不到的是,曾经在大爆炸后解救过无数难民的中国医生,自己生命处于艰危之中却毫无办法。之所以不能称为尸体,是他还没有死去,说他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却好久没说过一句话了。一张黑黑的脸,没有一点的血色好像血液已经在他的身体里开始固结了,瘦瘦干枯的身体艰难的支撑着一起一伏的胸脯,越呼吸困难越呼吸急促。在所有人的意识里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其实所有人都错了,他之所以不再说话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任何话可说了,觉得说任何话都没有一点的价值和意义了。不过只有在见到他最小儿子的时候,表情却变得异常激动,甚至有话要说出来。可叹的是,那时他的小儿子却还什么都不懂。”
在以后的人生经历中,他最小的儿子除了慢慢懂得父亲不仅可以使自己找到人生的出处,还知道父亲有生之年没有完成和实现的事在他身上继续延续下去。
“西山加藤,好好的看看你的父亲吧,这将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看到你的父亲了。以后再想见到你的父亲除非等到很多年以后咱们都在另一个世界相聚的时候。”那时,死亡对于他的小儿子来说还是一个陌生的概念,以至于母亲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不懂是在说什么。正因为是父亲最小的儿子,得到父亲更多的偏爱,这种带有中国男人独有的偏私,受到几个比他大得多的哥哥们的嫉妒。从此,哥哥们动不动就拿出在父亲临终时不够孝顺的话柄来调侃他,既是对父亲不公平待遇的嘲笑也是对他的报复。成了他对父亲深情亏欠永远的遗憾。
“父亲到底怎么啦?是要出远门吗?”这是小儿子说的最傻的一句话,以至于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实际上无论他说什么父亲都是高兴的。
“那是一定的,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尽管每个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但凡对生存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眷恋,都不愿意到那里去,但是那里却是每个人无可奈何的最终的归宿,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那里到底有多远,去往那里的人再也没有回来的可能,更没有人知道那个世界的一点消息。”母亲的话里满是悲伤和无奈。
“既是那样,父亲为什么不好好的留在家里却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他也跟很多人一样都是没有任何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