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绵(1)(2 / 2)
我一听此言,心愈发软了,忙道:“你何罪之有!你儿子不知是哪场仗上捐躯的,快快老实告朕,定是朝廷的抚恤您没得,想必哪个赃官害民,您说来,朕给你做主!”
“可怜我儿子,并非打仗捐躯的…他是……六年前,皇上派一位张义方大人,同着皇甫晖、张峦等许多将军万余人一起出海,招纳海上盗寇之时,我儿子就是张义方大人的手下兵卒。后来……他……”
张义方本是我朝重臣,早些年我同定云及诸才俊和太弟等登楼赏雪时,他也一起作过诗。他这人向称正直,但特别崇尚道教,到了痴迷的程度。那年生病,百药无灵,五十几岁的张大人也是急了,见自家老房子的墙洞里趴着条大蛇,蛇嘴里含着一颗红闪闪的药丹(可能他忘记了,这是他以前炼的没用东西,他还以为是神仙要救他呢,张大人不顾家人的反对,打死了蛇,从蛇嘴抢药吞了,立时就去世了!我记得张大人误服丹药暴亡后,定云还劝我,千万别碰那些“仙丹”,这还用她劝?
算起来张大人死了有几年了,这袁氏儿子的事,莫非和他有关?我就劝道:“袁氏,莫要伤心!慢慢细说,张大人去世多年了,莫非你儿子的事和他有关?”
“那回出海,原没打仗。收降完成,张大人随众将军们回程。谁知有个待降的贼子,竟起心要盗张大人的财物。他趁夜摸到张义方大人的营门口,却见清官张义方大人的箱子里只有一些道教经书!那贼便又闪出来,却正好叫负责保护张义方大人的我儿看见,两下搏斗起来,我儿技不如人,死在那人手下。后来,杀人的那贼归在咸师朗将军手下降了唐国,张义方…张义方老儿为了向陛下彰显咱们兵不血刃、咸师朗是主动投降,竟猪油蒙心,做主把我儿的名字从兵员名册中划掉,号称我儿从来没有参加过此役!……”
“你这话是从何处得知的?据朕所知,张义方是我朝少有的正人君子,绝不会做出这等事!唉!袁大娘子,朕看也有可能是那恶人知道张义方已亡多年,故意编这些事出来坏他名声,朝里的争斗,你不知道啊!如今那招降过来的咸师朗已经被俘周国,主将皇甫晖已经殉国,这件事也不好查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为了儿子多方奔走,可怜你知道这么些事,定是下了些功夫的。朕就下旨给萧大人,叫他好好补偿你们家,恢复你儿子的名誉!袁大娘子!你要听朕的劝!”我深有触动的站起身来,走近望了她道:“人呐,凭你站得多高,也难有全福!朕也失了好几个孩儿与娘娘,又到处不顺,却也难跟谁说!你只好好护着凌娘娘,或者好了,你立了大功,朕决亏待不了你!”
袁氏又伏地叩了几个头,才起身退去。袁氏走了,她的遭遇,却勾起我对亡者无限的哀思。我想着,多时不去,不知李爱妃她们几个的墓现在什么样,便换了雪色鱼龙素服,头戴黑纱小冠,叫宁安从库里取了阿云的紫玉宝箫带上了,定神静心手记了一首《挽灵曲》,打马便去看她们——她们的陵区虽不出宫城,却仍算是远僻荒凉之处。李爱妃走了不到五十天,而芸芸、星儿、盏花她们,坟上荒草已高了。我想唤过管陵的斥骂一顿,想想却又懒得发火——朝廷钱银吃紧,一切从简,已有日子没给护陵人员发饷了,我不亲来,人家能用心?
我立在荒草丛中,白衣在大风里乱飘,宝箫呜咽,天色青灰,雨声凄厉,宁安拎了一陌纸钱,紧跟在我身侧打着伞——我洒了一阵伤心泪,才化了些纸钱,又将手记箫谱捎给识文通乐的玉娘,却见身旁不远处,一片雨意里,有一抹浅绯色身影,手撑一把白纸伞朝我这边走过来——我再细一瞧,竟是冯曼曼——她显然知道我来,却也不行礼,只默默立着,停了一时,将手中的白牡丹献给了玉涴。她含情望着玉涴的墓碑,旁若无人地喃喃道:“李姐姐!对不起!是我太心窄了,不比你生前宽厚!我这便改错,去求皇上,替您抚养从镒儿吧!姐姐,皇上还算有良心,不枉您生前疼了他一场……”
我听了她的话,觑她一眼,见曼曼也不复当年之美,却又有一本情账又在我心翻腾起来——当年我与她也曾有一时之盛,但最近几年,我俩确实淡了。我对她道:“当着众妃,对着玉涴,你说抚养小八不后悔?”
冯妃看向我,眸光决绝:“绝不后悔!皇上,妾妃以后的日子,就和八殿下相依,别无他求。”
我看见她那冷决的眸子,心里猛一抽痛,看向她的眼神又现出衷心的怜惜:“那好吧。曼曼!近来天气极差,又多雨,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定云离宫养伤,水清又病得重了,朕得去清溪轩顾着点她才放心。你…你自己当心着,那日跳舞,我瞧你也瘦了。皇后我是嘱咐过的,还有紊紊那边,她照料芳若及庆儿、信儿极辛苦!你得空替我去看她,就说我也惦着她的!”
“嗯。”冯妃应了一声,道:“你心里总装着人,却总不是一个。妾妃心里晓得…在妻妾上头,皇上总算得是个好的。”她忽然违了妃道,桀骜地扬面,美丽的眼睛烈烈地盯住了我,脸上的神色太像耿道人了:“你心里装着臣妾们,却不知臣妾们心里也是装着你的,装着你,却不能沉迷,否则爱你愈深,恨你愈烈!只因着你心里事多,为这为那,总把旁人伤着了,成日里甜言蜜语,到头来妾妃们都不如你心里那些事要紧!却又因着您是君主,妾等为臣妾,纵有千情万怨,如何说得?耿妃姐姐,怕是为这个躲回的太湖,芸芸姐姐,当年也为这个给人害死了,星儿娘娘,也是这么不得好的…盏花妹妹给人杀害,您也是红口白牙赌着咒要为她报仇,可现在呢…这么多年,您可知道凶手是谁?!”
我眼里含的怒意渐渐颓然散去,向她辩解道:“朕…朕不知道…穷尽方法也寻不出那人来!但是曼曼,朕还是恨着刺杀盏花的那个恶贼,如果叫朕现在寻出来,朕还恨不得亲手赏他浑身百来个窟窿眼,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朕…朕也见不得人家伤害你们,朕……”
“妾妃晓得。若不为这个,我也不来说这些话讨死了。唉!皇上…”冯曼曼叹了一声,别过脸去,有一串泪珠子自清减的侧脸上滑落:“臣妾纵有心,有些心伤之苦也是替不了你的,你自看开些吧。他日…若我也埋在这里,也愿听这首箫曲…臣妾还要去接八殿下,就先告辞回去了。”
“曼曼…你……”我心里恼她的话,中间大有不祥之意,但想想又有道理,便把后半句咽回:“你先去吧。”
曼曼走远了,我看见她自上了马,绝尘离去。宁安黯然顾我一眼,劝道:“圣上节哀息怒,珍重龙体才好。小的会打点,叫护陵的替各位走了的娘娘好好打理墓园的。圣上,何莅自青龙山回来了。天机门的人说,耿娘娘在路平安,太湖那边已派马馨颜去接,圣上的信已送到太湖,马馨颜带给娘娘瞧了。娘娘没留什么话,只叫晖之先生代笔,给您回了个药方子。”
我从宁安手里接过来瞧,却是为我医那痼疾的方子。这道人还是恋着我的,上头悉心改动了几味药,苦心重组了方子。我想,有这情丝缠缚,既便我身上背着她家六十条命债,可她今生跑不了的!
我收起痴想定云的心肠,复又出了宫城,往清凉寺去,给那儿供的老二等几个爱子的牌位一一上了香,打马回宫,直接上清溪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