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恨(3)(1 / 2)
到了燕云馆,我大吃一惊!耿道人的日子,竟然过得无比潇洒!她长发不束,却打理得好好的,身上穿一袭浅靛青色的薄袄,同色厚绵布百褶裙,前襟、领口、下摆,都是一水雪白的风毛,穿着深青羊皮短靴,宫里没这样的针线,这一身穿戴,显是出自她自己的手笔!她的长指甲又蓄好了,自己拿手梳着发尾,脸上一副释然无畏的神色——屋里随便一张字纸,都是巨源、董源这几个人画的名画,压在画上的,不是我送她的那方价值连城的玉镇纸,而是一盘子还没吃完的肥鸡!
噙霜、竹君依旧陪着她,更奇的是厨子刘清泰!他是我当年从冯正中府上挖过来的,御厨张览胜的高徒!当年扩建燕云馆,他才跟了定云。现在定云被贬,云暖楼被封,刘清泰二话不说就辞了官,一文不要就留在了燕云馆!这倒挺义气的,我有些沮丧地想到,一旦有一日,我大唐国倒了,有几个人会这样跟着我的?
我进了门,定云把人都清出门外,自己掩上了那扇大花格双开木门。外头的雪光给遮去一半,依旧明艳的定云缓缓朝我走过来,脸上无波,四目相对,我二人似远隔千山,她沉着脸问我:“大唐国多难,怪事也多。我一点都不奇怪!皇上…儿子变侄子,连个名字也变了,这种点子你也想得出来?!为什么…真到这一步了吗?”
“定云…儿子就是儿子,谁也没我心里清楚,可现在…侄子比儿子安全……阿云…宋齐丘的势力早已深植各处,朝廷、江湖,都不安全!朕…现在我外有周主相逼,内有宋党借着你们母子的杨氏血统作了文章要扳倒我…我没办法,想来想去,只有你带着慧儿赶紧跑,冯曼曼无子,我把从镒交给了她,她也带得很好!现在…我预备把庆儿、信儿也交给她,冯家是郡门望族,和宋家有些世谊,宋齐丘再怎么样也不会对付这俩小的…慧儿…不,度儿…度儿比从善年长,我怕宋子嵩会做文章,你带他去武夸山吧!那里有你的徒弟吴揽桂主事多年,那道观也受过我朝赦封,而且那里…那里原是王延政的地盘,不在宋齐丘的势力之内……”
“好…好…”定云轻击掌心,失望之极地别开脸去:“皇上思虑甚周,妾当听旨。这所别馆甚好,妾走之后,不可荒废,愿有同道佳人居之。而妾,只有一个要求,妾愿带走三子,携同旧友,游走江淮,栖止武夸山中,此身如同游云飞鸟,自此再不入宫面君!”
“定云…儿子…从人都由你带走…唉!带走也好!”我向着她后背立着,伸出一手,却触不到她的脊背,她看不见我,我也看不清楚她——眼泪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尽量努力平静,却还是止不住啜泣:“今日别后,此生不复相见,阿云…你就不愿再回头看我一眼了吗?”
“不愿。”定云淡然说着,语气中没露出半分留恋,竟还有几分哽咽的欢愉。她推门大步走了出去,脚步却如飞一般,显是曾练过的,踏雪无痕,我眼前一瞬只剩个青色的点儿:“愿意走的,收拾东西,跟我上武夸山,咱们再也不在这里了!”
她始终没看我,竹君卷着包裹给呆立的我行了个礼,度儿冷冷跟在噙霜身后,看我的眼神冷彻骨髓,完全像看个陌生人!
岳噙霜一手一个抱了庆儿、信儿,蹲个大礼,说道:“婢子吿退!”
竹君、噙霜朝着阿云的方向跑去,王玉喜却还在原处,我问道:“都走了,你怎么不去?”
老喜道:“老奴年纪大了,怕拖累娘娘!说定了,留下来看门!老奴料定,娘娘和三位殿下会回来!晖之先生和刘先生早已在秦淮渡口等了,巨源大师前些天去世了,巨然是他的学生,这回来不了。现在只有董先生和高先生明儿去送我们耿娘娘,宫里头还有陆娘娘和冯娘娘去呢,凌娘娘病了,托手下的浣华代去的,皇后娘娘不好出面,也托了郑王妃去的呢!”
你人缘好,谁都来送你!连和你只有书画交情的娥皇都能去,只我不能来,你就不能回头再看我一眼吗…定云…我是没法子……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不好了。脾气特别坏,撞到昭阳殿冲凝烟发了一通火,钟后很委屈地受着,口里不住地劝我,急得当场哭了,我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我自知理亏,没安慰她半句拂袖而走,丢下瘦了一圈的、打扮清素、愁容满面的皇后,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修得极好的昭阳宫中。
水清现在一直在静室参佛,她上书对我说,其实她们杨家让皇笃信佛书,当初是给烈祖(父皇逼着崇道的,所以现在她要修佛,给杨氏亡人积功德。外间的琐事,通通称病不理了!
曼曼那儿我现在也不能去!因为陈觉继续任枢密使、及这之前派杨守忠接替朱元这两件事,冯正中作为宰相均没提出异议,加之老冯以前写过奉承宋某人的诗,朝野都把冯延巳划为宋党了!在这节骨眼上,便绝不能再踏进妙音阁,免得朝上言官口诛笔伐,把她也害进去!
想来想去,我去了陆紊的碧桃宫——如果我早知后面的一切,这回我绝不会去!
我坐在碧桃宫长吁短叹,陆紊知道我打败仗的事,更知道定云的事!她什么都看出来了,想了想,大着胆子跟我说:“皇上,明儿云娘娘她们启程,妾妃们去送。您磨不开面子出现,不如今晚上您先陪臣妾到老爹的私宅去吃杯酒,这样群臣有话,您就推在臣妾身上。然后您去她投店的悦来栈,再见见她,或者说清楚了,等风头一过,您也好迎回她和三位殿下呀!”
我眸中含情,深深地看看陆紊。她年轻的时候只是尚算清丽,现在早已不大受看了——她也快四十了,又没定云驻颜有术,可她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挤出几分和善笑意,诚恳地道:“爱妃,朕前时和凌妃说的,想去王府走走,怀怀旧,散散闷气。水清不肯,难得你今日说要去瞧陆老爷子,正中下怀!咱谁都不告诉,换了衣襟,现在就去!耿道人,别的不论,单她在唐在周,都结了许多仇人,我着实不放心她。如今也没别的法子,我带了拂云剑去送给她,君妃不做了,老友也算得!朕少不得暗地里派宁安领两个人去罩护她一行人呢!爱妃的主意实在算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