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巳(29)(1 / 2)
丽梅时常想起未嫁前,那时候的日子是一条光滑的绮丽的绸缎,如同过年时菊美买来为她们裁制新衣的绸缎,顺着它滑溜溜地游荡,荡得无边无际,如在云端之上。可为人妻为人母后日子就成了发霉的蒜瓣,过一天就是一瓣儿,像是被硬塞进了喉咙,辛辣、发涩、萎靡、霉烂,吞不下,吐不出,说不尽的酸涩苦辛。
出院后的日子,丽梅过得并不算安心。白天的她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这样才勉强应付得了家中各种琐事。
要干活时,建勇在六点没到就起床了,穿了拖鞋在木制地板的房间来来回回,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亦或是头先几次起床后第一件事是去看婴儿床上的两个孩子,他喜欢用粗粝的手指刮一刮他们的脸,有时候把控不好力度把孩子折腾醒了,他们便哭起来。建勇哄了一会儿平息不了,或随他们哭,或晃醒丽梅让他们安抚,自己则移步到后面的房间,轻轻推开一条门缝,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女儿,然后自己下楼煮面上班去了。而有时候当建勇观察女儿时,陈蓉并没有如想象中安静地睡觉,而是早就起床了在折纸,不知道想折一个什么出来。
凡此种种情况,丽梅都不能安睡,且她生了孩子后睡眠本来就浅,一旦醒来就不能指望回笼觉了。
如果孩子还没醒,丽梅这才会把自己先收拾干净了。她轻轻地下了楼,先把昨晚烧开装在保温瓶中的水倒在碗里晾着,刷牙,洗脸,梳头发,扎一个简单的马尾辫。等时候差不多了,用手测一测温,就把那打牌38摄氏度的水用来冲泡奶粉——生了陈蓉初为人母时,每次冲泡奶粉她都得用温度计测出最适宜的水温,后来渐渐的自己用手贴一贴碗壁就知道水温差不多了。
偶尔,在丽梅实在忙的分身乏术时,芬芬会抱了大宝过去照顾着睡觉。两家的卧室相连,只需在阳台转四十五度角推门进去就是。为了方便沟通孩子的情况,所以两家都没锁门。
自从在医院和芬芬解开了心结,她确是格外用心照顾大宝,慈卿也时时夸赞,直表扬她将孩子养得白胖健壮。如此一来,丽梅更卯足了劲儿分外揪心着小宝的一饮一食。
芬芬偶尔在慈卿和礼锡面前表现,若是换作从前,丽梅一定看不爽这样,但现在人家这样将大宝视如己出地无微不至照顾,丽梅心中只有满满的感激,更觉得自己从前太小气了些,于是对这个大嫂也尊敬有加。
丽梅忙碌的一天从早上开始。在她做家务时,孩子便由芬芬和爱情轮流带着。慈卿也疼孩子,只是没有礼锡那般着迷般疯狂。礼锡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小家伙,快点长大一些,爷爷拉车带你们出去玩。”
他那辆早就加固了围栏的板车就停在尼龙棚子下,等着大宝小宝稍微长大一些,驮着他们在村里四处炫耀。正因为有这么重要的使命在,所以礼锡不允许谁使用板车去拉砍来的木柴或装载什么庄稼。其他人便笑着抱怨他痴。
只是礼锡的身体并不好。双生子出生后,礼锡固然欣喜万分,但这欢喜之余,他每晚都在承受身体的苦痛。有些人静的深夜里,他的腹部痛得他冷汗蹭蹭,几乎像有人拿刀子剜一样,他还喃喃着什么“种树”,慈卿只当他一时不清醒导致梦境与现实不分。全家上下唯有慈卿知道他的状况,头几次劝他去医院,他推辞,再劝,他就不耐烦,只自己找了止疼药服下,权当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慈卿无法,只咨询了德珍,然后去采集或者购买中草药来煎了让礼锡喝,譬如茯苓甘草汤,可以改善脾胃虚寒。但她心知这不过是她自己的心理安慰而已。
年轻时,比如现在建勇和丽梅这个年纪,漫长的岁月里,礼锡对慈卿并不好,打骂是常有的事,她的胳膊上和身体上时常有青色或者红色甚至乌黑的印记,她便在汗流浃背的酷暑时节也穿了薄薄的长袖来遮盖这些伤痕。只是盛夏蚊虫多叮咬,有一次建平孝心为慈卿用那蒲扇轻轻扑腾着消暑时,看见了丽梅因为抓挠而露出的手臂,上面的紫青斑痕触目惊心。他平时是温顺,但遇到这样的情况再也忍不了,当即就要去找父亲理论,慈卿费了好大功夫才拦下。只是礼锡家暴成性,又有一次对妻子拳脚相加事,建平及时制止,护住了可怜无助的母亲。他盯着着父亲的眼睛里仿佛能喷出火来,全然没有一点儿子对父亲的温情脉脉——当然,礼锡施暴于慈卿时也不会考虑到自己作为丈夫应该对妻子表现的温柔。从那以后,礼锡再没对慈卿动过手,虽然夫妻感情仍旧不睦,吵架亦时有发生,但慈卿好歹没了身体上的折磨。礼锡的封建思想极其固执,他一方面深深明白读书的用处,一方面却不肯出钱。供养儿子上完初中,建国和建勇就停止了学业,一来他们自己没有了心思读书,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二来家庭经济承担不起,所以建平考上高中,以后考取大学,礼锡高兴的同时也很不愿意拿出学费。慈卿即使也不甚明白读书究竟有多能改变命运,但儿子锐意进取,她是权利支持的。于是就在完成了家里各种繁杂琐事后,她去砖厂搬砖赚钱来供养建平上大学。建平原本不知道母亲赚钱的事,是建勇无意中透露了他才知晓,顿时心疼的不行,十八岁的少年也不顾什么面子,眼泪啪嗒啪嗒在众人面前掉下来。建平从此更发奋图强,挑灯夜读,一心想着获得奖学金——却不是为了虚名和爱慕钱财,仅是想为辛苦劳动的母亲减轻压力。然后建平并未将自己当时勤工俭学的事告诉任何人:他在学校食堂当传菜员,到后厨帮忙打下手;或去图书馆整理收纳图书,一边刻苦钻研;或去学校后勤报了名,在周末和环卫阿姨一起清扫人来人往的过道上堆积的枯黄落叶。他本想跟母亲说自己勤工俭学的事,让他不用那么辛苦,自己会赚钱了,但怕她担心,就只字未提了,自始至终瞒得一丝不露。慈卿仍旧把搬砖挣的钱给建平寄过去,建平一如往常的收钱,只是都原封不动的保存下来,日常开销只用自己勤工俭学的钱就已经足够了。建平大学毕业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镇政府的干事,上任的前一晚正好是母亲的生日,他给慈卿买了一个蛋糕、一条碎花裙子、一套中老年保健品。慈卿这才知道他大学勤工俭学的事,满是心疼。礼锡什么都没收到,虽然满眼失落,但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开口。建平在煜阳成家立业后时常往家里打电话,时常是慈卿接电话,他便嘘寒问暖,滔滔不绝地讲许多事,内容涉及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果偶尔礼锡接了电话,建平便没什么话说,只问父亲吃饭了没,再说上几句敷衍的问候。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的父子关系就如同例行公事,但好歹面子上都过得去,礼锡也因这个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现在又在就职政府的儿子平添了他人许多羡慕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