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萨顿海 (十二)(1 / 1)
“尤金河溃堤之后,洪水泄入盆地,将近一周都没有止息。”老人领着李炘从鬼城的正中央穿过。深夜,城中无比寂静,酒吧的木栅格门里却飘来点唱机的声音。带着噪点的老式爵士乐在无人的街巷间回响扭转,渐渐变得失真。一个柔和的女低音在低婉地述说着什么,乐声里充斥着某种早已逝去的热望。因为混响的缘故,李炘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最后,铁路公司眼看大水快要淹没轨道线了,才终于决定采取措施,从尤金山脉的另一头砍伐了大量原木、用来堵塞尤金河偏离原本河床的路线——可那会儿已经晚了,巨大的湖泊就这么凭空出现在本是戈壁滩的荒地上。”老人话音刚落,从这鬼城之外的某处传来遥远的火车汽笛声,接着是车轮轧在木轨道上规律的轰鸣声。那噪声传到李炘身边时已经显得微弱无比,与点唱机的音乐形成了高低两个声部。
二人陷入沉默,一齐侧耳倾听火车驶过的声音。
“在那之后,萨顿海附近迅速兴起农业与旅游业。数十年间,只要自西向东穿过尤金山脉,面前就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绿意——全是农田、苗圃与果园。大批开发商涌入、在湖岸边设立度假酒店、步行街,又往湖里铺满密密麻麻的游船小艇。”半晌,老人重新向前走去,一边说道,“所有人都陷入狂欢,可没有人意识到这远非沙漠绿洲,而是仿佛海市蜃楼一般,不过是虚假的繁荣罢了。”
“什么意思?”
老人还没有来得及答话,一股熟悉的腥臭味首先飘了过来,仿佛淤泥中腐烂的蛤蜊气味——是进入造访区之前,四人在萨顿海湖边上闻到过的那股气味,只是浓郁了十几倍。
见李炘皱起鼻子,老人轻轻冷笑了一声。
“人们一开始发现情况不对,正是因为这股气味。”他们已经走到了镇子的边缘。
不知道什么时候,路灯熄灭了,太阳从落下的方向重新又升了回来,二度透过云层与迷雾,投射下微弱的余晖。这一切过于反常,让李炘焦虑得如坐针毡——他抬头,突然意识到眼前出现一片熟悉的水域、正是进入造访区前那片湖滩的延续。
“多年前的一天早晨,当萨顿海附近的居民从睡梦中醒来时,迎接他们的正是这股气味——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在安杰利诺都能闻到鱼腥味。那时,整个湖面上漂浮着看不见尽头的死鱼。当日光投射向湖面,鱼肚和鱼鳞的反光能够照得人睁不开眼。”老人驻足,他的拐杖戳在湖岸的盐碱地上,埋入了混有泥沙、呈凝结状的盐块中。
“自尤金河的泄洪口被堵住以后,整个萨顿海不存在任何新的淡水来源。加之农业用水在掺杂了化学制剂后回流进湖中,整个湖自从形成的一刻起,就在渐渐干涸,同时盐分与重金属沉积浓度不断提高,很快毒死了湖中的所有淡水鱼类。”
“啊,原来湖滩边的鱼骨是这样来的。”李炘感叹道,“可藤壶空壳又是怎么回事?”
“七十年代的时候海军在这里训练时,黏在艇底带过来的。那时萨顿海的盐浓度已经能够让藤壶顺利生长了——到了最近,盐浓度甚至到了能使大片藤壶死去的地步了,它们最终还是难逃一劫。”
“这样。”
“湖滩盐碱化、沙漠化,加上湖中重金属成分超标,很快导致萨顿海成为西海岸哮喘、呼吸类疾病最为高发的区域。灌溉用水的紧缺令耕地面积随之大幅度缩减。在享受了不到二三十年的繁荣期之后,这附近的村镇随着巨湖一起,统统凋敝死去。事到如今,除了林业渔业管理局的员工,再没有人长居于此了。”老人说着,一向严厉的神情里终于透露出一丝感伤。他用手指梳过银发、把头发整齐地向后拢去。与此同时,当李炘朝身后偶然一瞥时,惊觉那座静默的鬼城就这样原地崩塌、化成齑粉,飘散进了雾中。
“我问你。”老人重新开口时,嗓音有些颤抖,“假如说你正是造就这一切的元凶——你带来了萨顿海一时的景气,也一手造就了如今的人间炼狱——还不止,你切身实地经历了这一切,享受了萨顿海最初的繁荣、在此地结婚生子,也见证了它凋敝的过程,为了家人的安全与前途,古惑时又迁离至远处。”
他说到这里,有点喘不上气,从上衣夹克中掏出一块手帕、拭去脸上的汗。
“二十余年过去,子女长大、各自成家,而老伴在三年前先行一步去世。当你经历了这一切的一切之后,最后又变成孑然一身。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仍旧召唤着你、让你不自觉地重回故地。你的手脚不听使唤、令你拿起行囊,跳进汽车,反应过来时已经重新直面这片大湖。它丝毫未变,同五十年前它初次在你眼前成型时一模一样,仿佛在嘲弄着你、告诉你这五十年不过是幻梦一场。这时,你究竟应该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你人生中最大的失败、这持续了近半个世纪,始终阴魂不散的噩梦?”
李炘惊惧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就是那个最初因为失误,导致萨顿海凭空出现的工程师。”半晌,他终于开口道。这只是陈述事实,而并非向对方提出的问题。
老人眼里流露出巨大的伤感与倦意。
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