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整顿(二)(1 / 2)
李炘没有理会驾校教练的揶揄,就这么进了山奈医院,像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一样朝着神经外科的方向走去,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应该去住院部。
他拐了个弯、和一群穿蓝灰色医疗服、戴着头巾口罩的护士挤进同一部电梯,坐到第六层,又顺着安有落地窗的走廊朝病房区走去,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窗外一片土灰色的城市和稀稀拉拉的棕榈树。落地窗朝着东边,视线可及的最远处是刚刚显出端倪的沙丘——即使在已经逼近四十度的干热天气下,那个方向却始终笼罩在一层灰雾之中,让沙丘到地平线之间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安德鲁的病房在护士站的另一头,可李炘甚至还没抵达护士站,就已经听到有人在高声争吵——那嗓音听起来分外耳熟,未见其人,已经让他感觉太阳穴隐隐跳痛了。
“我拒绝。”
他刚刚和门口值岗的护士打过招呼、轻手轻脚溜进病房,就听见陈郁斩钉截铁地冲安德鲁说道。
“您不能这样!”后者此时正耷拉在病床上,瞪着两眼,向陈郁抗议道——他的僵硬的坐姿和昂扬的情绪完全不相称,可一看安德鲁的表情,李炘立刻就明白两人在争什么了。
安德鲁的眼神里夹杂着被公然否定了自我价值的恼怒,和几个月前他在地下室初次同陈郁说上话时几乎一模一样。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现如今,他的眼角还多了一丝孤注一掷的绝望。只要陈郁再否定他两三次,或许他就不得不面对现实、放任自己沉入恐慌。——命运岂止是给安德鲁关上了一扇门,简直是摧枯拉朽地毁掉了他的整间屋子,又指着他的鼻子当面嘲弄他。
“您不能这样否则我付出的一切,这都算什么呢?”沉默片刻,安德鲁再次开口恳求道,语气里沮丧多于愤怒,“就因为我留了下来,现在已经成了个废人。如果这还不能向你证明我的决心,那我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的人生意义跟我有什么关系?”后者冷冷地反问道,显然已经在同一话题上和安德鲁拉锯好一阵子了,“在你肢体健全的时候我已经拒绝过你一次。我问你,你哪里来的信心,觉得伤残之后,我还更有可能录用你?我看起来像是做慈善的吗?”
安德鲁不说话了,只是埋着头,使劲咬自己的下嘴唇。
“我问你,你是胸椎完全损伤,对吗?离受伤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你的下肢反射有任何恢复吗?——你能控制自己的膀胱吗?生活能够自理吗?即使要写代码、做实验,你的手指还能分别独立活动吗?”
陈郁的一连串提问像是最后一记重锤,彻底击沉了安德鲁的自尊心。后者颤抖着长呼一口气,抬起左臂,蹭了蹭眼睛——他左手的五指轻轻蜷缩成握拳状,似乎尚还无法自行张开。
“有必要这么残忍吗,博士?”李炘实在看不下去了,悄声问陈郁道。
他的话好像同时惊到了陈郁和安德鲁,二人之前好像都没意识到李炘在场似的,同时瞪了他一眼。
“事不关己,你当然可以显得道貌岸然了。”陈郁语调冰冷,眼神却又像烙铁,让李炘压根不敢招架。她肩颈部的肌肉紧绷,还没等后者辩驳什么,就已经毫无预兆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李炘大气也不敢出,在目送陈郁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才重新转身看向安德鲁——后者看他的眼神也绝对算不上友好,似乎在重大精神打击之后,宁愿一个人待着。
“你还好吗,安德鲁——”李炘犹豫片刻,终于寒暄道。
“你在开玩笑吗?”后者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语气比陈郁还要冰冷,“看看我,你觉得我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