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门口已经没人看守了(1 / 1)
康德十二年七月初八,挖了一宿煤的李树镇升井后觉得这天的日头又亮又毒。回到工棚前的压水井洗了把脸,赶紧去食堂用出工票领回三个苞米面窝头。这是他的早餐,吃的时候打上一碗白开水,放一些盐面,权当菜汤。他是康德十年八月初八被抓的劳工,被送到本溪小市的田师傅沟煤矿挖煤,再过一个月就满四年了。他们村子一共来三人,一个名叫季佐华,另一个叫做孟宪成。一年前,矿井冒顶,季佐华砸断了右腿残了,被送回了老家,这里只有孟宪成与他是一个村上的人了。李树镇管孟宪成叫老姨夫,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叫老姨夫,听大哥说是当街论的。李树镇与孟宪成始终同一个班下井,他俩此时正一起吃窝头。
“老姨夫,今天是礼拜几了?”李树镇停下咀嚼,很郑重地问道。
“怎么?又想那猪肉炖粉条了啦!”孟宪成的口气有些嘲讽。
田什傅沟煤矿被大仓制铁株式会社开采,这个矿在民国七年就被日本人霸占。矿工来自满州各县的劳工,还有一部分来自国军战俘,还有一些在关内骗来的农民。人们常说的所谓的抓劳工,其实都是乡公所摊派到各村保甲名额,然后由村子的保甲长派到某家某人。当然,这是硬性摊派,如果谁要不去,那就由警察来抓人了。康德九年后,被骗关里的河北、山东的劳工越来越少,国军战俘也越来越少,这样东北的劳工就越来越多了。大仓制铁株式会社本业是炼钢炼铁,田师傅沟煤矿只是为钢厂提供燃料。为了不影响炼钢生产,大仓制铁株式会社对煤矿工人采取了怀柔政策。首先把矿工的伙食提高了一些,原来的橡子面窝头改成了苞米面窝头,并且每个礼拜天的晚饭加一个带肉的菜。孟宪成说的猪肉炖粉条就是上礼拜天晚饭吃的犒劳菜。
“树镇,你真是只记吃,不记打。犒劳那天咱们得多干多少活呀!”言语中孟宪成对李树镇有些揶揄。李树镇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或者对孟宪成把他比喻成猪表示不满。突然从门外急匆匆走进一个人来。孟宪成见来人是与他们一起抓来的邻村的陈福臣。陈福臣嗓门大,进门就嚷:“听说没?日本战败了,投降了!”
孟宪成吓得连忙跳下铺来捂上陈福臣的嘴:“别胡说,小心,报告给日本人抓你的思想犯。”
“是真的,我是听那朝鲜把头说的,他是在匣子里听到的。”陈福臣把收音机叫戏匣子。“听我们工棚的人说,平常耀武扬威的日本人也蔫了许多。有的还蹲在地上哭呢!”
“是么!太好了,咱们终于熬到出头的日子啦。明天就能回家喽!”孟宪成高兴地从铺上跳下来嚷道。
“大哥,别着急明天就走,日本人一败,满州国立马就得倒台子。咱们留在这说不定能捡点洋落儿什么的。”陈福臣住在下坎,与孟宪成、李树镇住的靠山村相距只有二里地,两个村的人就像一个村的人那么相熟。特别是孟宪成和陈福臣还是两姨亲,也就是说孟宪成的二姨就是陈福臣的亲妈。
“我说咱们再呆四天,吃完那顿犒劳饭再走。”李树镇还惦记着那顿饭呢。
“看看,说你就记着吃,你还不服。日本人都不知道上哪吃去了,还有功夫犒劳你。”
“老姨夫,你说的意思就是今天晚上日本人就不供咱们吃饭了呗!”李树镇真不相信平时那么横的日本人怎能说败就败。
陈福臣见李树镇仍然不相信日本人败了,于是就对李树镇说:“你若不信,咱仨就到各处瞧瞧,看看日本人有什么反应。”“对,对。咱们去看看。”孟宪成附和道。听到陈福臣和孟宪成说要到院子里转一转,李树镇马上把最后一块窝头塞到嘴里拍了拍手跳下了铺说:“我跟你们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平常这个时候,正是把头到各个工棚里巡查的时间。有的偷懒的劳工没有下井出工,这时被把头抓住,往往被他们打得吱哇乱叫。后来,没人敢这样公开偷懒了。把头就殴打患病不能下井的劳工,这样,患重病的劳工坚持下井挖煤,他们就很难有命活下来。他们仨人直奔食堂,这里也比以往安静得多。还有几个食堂的大师傅正在收拾清洗锅碗瓢盒。在这里做饭的大部分是朝鲜人,因为朝鲜在一九一○年被日本并吞了,所以朝鲜人的地位自然高于满州国人。这样,煤矿里的把头及一些管理者甚至食堂的大师傅都由朝鲜人来做。李树镇发现有一个大师傅正在和面。他终于发现了可以反驳孟宪成的证据了。
“老姨夫,你说日本人不做饭了,你看那不是在和面!”李树镇用手往食堂里面指了指。
“这些都是朝鲜人,算不了日本人。”孟宪成反驳道。
“你别看他们不是日本人,那些二鬼子欺负起人来,一点也不比日本人差。”李树镇深有体会地说。
“他们是真正的亡国奴,我们只是半个亡国奴。”陈福臣颇有感慨地说。“这食堂也没看出眉目来,我们到大门口去看看。”陈福臣说完,三人慢吞吞地向大门口走去。
煤矿的大门设在一个不太高的山的山脚下,出了院门就是一条山皮土铺成的砂石公路。这条公路顺着一条蜿蜒的小河向东伸展,他们三人就是从这条路送到这个煤矿来的。煤矿的井口在这座小山的半腰,进入矿井是一个向下的坡道,李树镇在这条道上赶着骡子往外运煤。孟宪成和陈福臣在掌子面上采煤。食堂就设在井口不远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由远及近的山峦,在那砂石路转弯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不大的山村。他们两年来从未走出过煤矿大门,那里有持枪的日本护矿队把守,这里的劳工从没有活着从这里走出去的。他们三人仍慢吞吞地向门口走去,这时迎面走来一个叫万玉林的人向他们喊道:“快看看去吧,大门口没人守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