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幕 ? 始料未及 ? 四(1 / 3)
冬末春初的雁落原,白雪覆野,畜群蛰伏,本应是一年之中最为清冷,最为沉寂的一段时光。然而眼下,却变作了另外一番景象。
连夜由草泊出发的将炎一路东进,还未行至忽兰台坳口,马上的他便已看到前方半空中墨鸦群聚,浓烟四起。少年人心下一紧,忙又催马向前,全然不顾身后骑军大部是否跟了上来,更未曾有片刻想过自己的安危。
坳口前的路上,积雪早已化作了一片黄褐色的泥泞。泥泞中的脚印,更难以分辨究竟是人还是马留下的,但其中渐渐透出的一丝铁锈般的赤色,叫人越向前走,心情便越是沉重。
终于拐过了坳口,年轻的合罕终于忍不住一声大叫,旋即迅速别过脸去不忍再看。而就在距离其不足百步开外的地方,一座高逾三丈,以尸体同泥土堆砌而成的塔状小山,便这样毫无遮拦地矗立在前。
那些尸骨皆是些战死的牧云部男子。将炎从图娅口中听说过,南人将这种东西唤作武军,乃是为了炫耀战胜者的武功,震慑敌人而作。此前他也曾于销金河沿岸,见过百余年前朔狄之乱时留下的武军。虽然年代久远,曾经高耸的武军已风化崩塌,可其中暴露出的森森骷髅,却依然令人不寒而栗。
当年那场朔狄之乱,早已令南北二族间结下了难以抹去的血仇。即便时隔百年,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依旧有暗流涌动。如今御北大举进犯,正是其军中将帅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而在草原人的圣地中立起一座如此规模的武军,不仅是肆无忌惮的挑衅,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朔狄五部即将被彻底地征服。
很快,跟在年轻合罕身后的骑队也看到了面前的武军,同样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慑,脸上写满了惊惧之色。他们之中有人犹豫着打马上前,想要动手捣毁这处武军。然而,却被将炎下令阻止了。
“合罕,为何不准他们动手?”蒙敦有些无法理解少年人的做法,满脸质疑。
将炎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是勒转马头,朝着身后的队伍高喝道:
“我知道诸位心里,或许都在暗暗骂我这个外族人冷血,骂我不与你们同心同力。但你们须得明白,正是由于这些族人的牺牲,御北军眼下或许还尚未攻破忽兰台最后的防线!我们若是在此地耽误时间,便是在抹杀幸存族人的最后一丝希望!如若你们心中有怒火,便随我一道,将愤怒灌注在自己手中的刀上!我们不会在此停留,全速前进!”
年轻合罕一番话,似是将所有人都点燃了。军阵之中当即爆发出了一声声战吼,每个战士皆不再多言,只是紧紧握住了腰间的跨刀,面上的惊惧之色也已化作了无尽的愤怒。队伍由武军旁掠过,其中的每名骑手都向族人的残躯低头致意,进而猛夹胯下的坐骑,跟在将炎的身后狂奔起来。
然而,他们最为担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甫入牧云部营地,战士们并没有迎来一场同飒雪骑的恶战,反倒看见破碎的帐房,满目的焦土,以及横尸遍野的老弱妇孺。
御北军将所有来不及逃走的牧云部族人尽数斩首,并就地焚烧。残缺不全的尸身遇火之后蜷曲起来,焦黑的皮肉互相粘连在一起,加之被冰雪覆身,根本难以分辨究竟是谁,也无从知晓究竟有多少人葬身于此。
“下令,所有人下马,不能让我们的人就这样暴尸荒野。另派几队骑兵四散去寻,凡遇武军者,尽数捣毁,就地安葬……”
黑瞳少年自乌宸背上一跃而下,却是难掩自己内心的不安——在此之前,他始终抱有幻想,认为无论战事如何,元逖都可护图娅避过一劫,但眼前草泊的情形却令他不禁担心,在御北势如破竹的攻势之下,即便如元逖这样的沙场老将,也未必能够抵阻挡得住。
很快,他的担心便应验了。于营地中央一堆无从分辨的尸体旁,少年人寻到了一小块未能完全烧尽的布料。那块料子鲜红如血,在满目焦黑中格外显眼。其上一角,还能看出以金线丝绒镶起的边饰。
将炎努力维系在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他双腿一软,突然在那堆尸体前跪了下去,双手抱头,仰天长啸:
“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却仍是一个人都救不了,救不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便如虚空之中探出的无数藤蔓,将他四肢百骸牢牢锁住,吸干了其身上全部的力量。而童年时目睹两亲与自己阴阳相隔的场景,也重又自记忆深处清晰地涌现了出来,恍若昨日之景。
待众人将遗骸尽数掩埋妥当,又已经到了夕照的傍晚。残云散净的空中,霞光隔着山肩洒向一座座无名野冢,就像是长生天正在召唤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