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幕 ? 狼灾 ? 一(1 / 3)
昭熹二年,六月廿三。
草原人行军打仗不带大量辎重,每十人共用一顶帐篷,随身之物也仅有几块风干的牛肉、乳酪、水粮,以及三五匹备用的战马。在将炎的率领下,近万名赤焰军昼夜不歇,轮番换着坐骑全速挺进,竟是于短短半月便重又渡过了销金河。
可即便如此,如今骑士们胯下的战马,皆跑得双目血红,口喷白沫。一绺绺汗湿的马毛虬结在一起,又重新被汗水泡开,却是根本来不及清洗梳理。甚至有近三成的战马因为太过疲惫,直接一头栽倒在半路上,就此气绝。
然而,疲惫不堪的赤焰军却根本无暇顾及眼前的损失。因为此时若是于路上多耽搁一天,他们家中的父母妻儿便可能多一分凶险。
马队抵达雁落原时,天才刚蒙蒙亮。然而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千万年来东升西落,从未缺席的朝阳,却是被天空中聚起的一大片厚重的乌云彻底挡住,竟没能驱走暗夜于草原上留下的浓重黑影。
四下里昏暗如夜,赤焰军们甚至不得不点起了火把。然而待他们入得忽兰台碍口,深入雁落原腹地后,却是有人熄灭了手中的火光。似乎唯有这样,方可以假装自己未能看见映入眼帘的惨状。但即便如此,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根本避无可避的尸臭与血腥气,却还是令人喉咙发干,头皮发麻。
曾经盛开着丹羽兰的揽苍山脚下,如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死者中既有身披重甲的铁重山,也有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甚至还有许多尚未披甲的妇孺。但所有人的手中,皆紧握着或长、或短,或锋利、或粗钝的武器。
赤焰军中,开始有人由尸堆中辨认出了自己的家眷。此起彼伏的小声啜泣,也愈渐按捺不住,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嚎与怒吼。
将炎单膝跪在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身边——那孩子身上穿着一副与身体极不相称的铠甲。但或许正因如此,即便甲胄上已经破开了数个缺口,他却依然坚强地在这片尸山血海中幸存了下来。
年轻的和罕自腰间解下牛皮水袋,递至孩子唇边小心地倾倒出一些清水。孩子的脸上却是留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从前额一支贯穿到下颏,令他根本无法下咽,猛烈地咳了几声后,奋力睁开仅剩的那一只留在眼眶中的眼睛,认出了面前的少年人来:
“大和罕,我……没有给牧云部丢脸……那些巨狼冲来的时候,我没有临阵逃跑……”
孩子说着,将手向上抬了抬。手中紧紧握的,竟是将炎此前送给他的那柄短刀——月偃。
将炎接过月偃,也立刻认出了对方,喉头动了一动,却没能说出话来,更不知该作如何回应。他将嘴抿了抿,无法在脸上挤出任何表情,唯有将两只手上带着的铁指握得咯咯作响——乱世之下,这个自己甚至连名姓都不知道的孩子,虽然躲过了叛军的追杀,躲过了噶尔亥围城,却还是难逃一劫……
孩子没能察觉对方情绪的波动,用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继续问道:
“牧云部——族人们——都安全了吧?”
将炎心头又是一紧,却还是点了点头:“你放心吧。草原的战士们都回来了,我们的族人,如今也都好……”
孩子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仿佛年轻和罕的话胜似治愈重伤的良药,可令伤痛全消:
“那样……便好……我同那些野兽勇敢地战斗,应该……也能去往长生天了吧……”
孩子的气息急剧地衰弱了下去,还不等将炎再做回答,便已经断了气。
年轻的和罕浑身颤抖,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崩溃,可眼中却还是落下了两行滚烫的泪。他伸手捡起了孩子身边一柄满是血迹,却已无法再用的钝刀,郑重地将刀摆放在其胸前,又以掌心阖上了对方血肉模糊的脸上,那只几乎已经分辨不出的眼睛。
此时的他,脑海中不断想起仅仅一年之前,自己还在这片美得难以用言语描述的草原上,迎娶了那个唤作图娅的姑娘。而他在这里度过的那段短暂却美好的时光,如今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恍若昨日。想必于临终前的一刻,面前的这个孩子也一定无比怀念那些过去的美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