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肉包（1 / 1）
顺京城内，两个老者对坐在路边茶肆，一人抽着烟袋，桌上的杯盏都没掀开，另一名老者端着自己的杯子，时而低头浅啜一口，二人久坐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儿，一个面容清丽却稍显黝黑的少女走到二人旁边，跟其中一名老者说“卢爷爷，赵爷爷跟那几家商号都谈好啦，他让我来问问您，真要折价把货全出了吗？”
“嗯，不要啦，把这些劳什子的东西都甩掉，咱们轻轻松松回家。”少女点点头，悄然离去。
“真的不要啦？这可是咱们老哥俩最后一次走江湖啦，近在咫尺就这么打折甩卖，不心疼？”抽着烟袋的老者也不抬头，翘着二郎腿拄着手肘，还不时磕磕手中的烟袋。
“这些年也赚够了，这趟出来无非想给自己这辈子一个交代，没想到却如此波折。”卢掌柜说着深吸一口气，接着道“这次出来带了一十九人，如果咱们还能活着回家，也只剩九个人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的家人交代。”
几天时间，老秦仿佛又老了十岁，活生生的人跟着出来，自己作为整个队伍的顶梁柱，没能保护好他们所带来的愧疚自责蚕食着他，但这些比起死者家属的苦痛，又算得什么？他知道掌柜的是要快速处理货物，早日返回以防再出意外，再把这些银钱全都分给那些家属。这一趟小半年时光白跑了不说，家底恐怕也要折腾大半。他知道多说无益，钱财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于是问道“掌柜的，那件事怎么办？”
“你真能确定，他是本家的人？”卢掌柜始终不愿相信，不厌其烦的再次问道。
“我自小跟本家楚师父学艺时，听他讲过大供奉袖里飞刀的阴毒，当年他二人争这大供奉席位的时候，便输在了这招上，再加上那个青年所用武功多少有些眼熟，所以我很确定。他们不为货，只为杀人，难道还能有别家？”
“唉。”卢掌柜这几天似乎把过去十年的气都探完了，“当年他们把我们赶出本家还不够，如今竟还赶尽杀绝。”
“应该是本家家主身体不行了，他们早就想要立那三岁小孩当家主，好让整个桐生号落到他娘舅孙氏之手。如今卢家除了那小小孩童，只有你们父子几人是嫡脉，他们以己之心度你之腹，如此行事可见一斑。”老秦顿了一顿，接着道“家里你倒无需担心，书院跟我们一直交好，谅本家再大胆子也不敢在书院眼皮子底下乱来。”
卢掌柜点点头，皱成一团的眉目总算舒展了些，“老伙计，这趟多亏了你，本想咱们风风光光的跑这最后一躺，没想到却连累了这么多好兄弟。”老秦闻言也只苦笑一声，不再言语。
顺京甲子巷后街，李复年漫无目的的闲逛。距离上次的事又过了个把月，这段时间少年不是养伤就是把自己关在马车上不肯下来，虽然个头又长了几分，但是脸庞愈发瘦削了。帮商队卸完货后秦素莲便跟着几位老账房去与货商讨价还价，按照原本约定，到了顺京他就该自行闯荡江湖去了，但他本就不知该去哪，又不想和新结识的玩伴分别，卢秦二老喜欢他之余又想着留他在身边是个不小的助力，于是两相揣着明白装糊涂，都不提分别之事，反倒约好天黑前城南集合，第二天一同启程回家。
在偌大的顺京城中想要找块僻静的所在委实不易，这巷中有颇多大户人家和商户，略显颓废的少年看前面茶馆外头围了好多人，凑近一看发现是说书先生在讲大顺往事，于是买了两个肉包子蹲在茶馆外啃了起来。茶馆老板也不在乎围观之人买没买茶点，总之人越多生意越不愁卖，少年也没凑得太近，他耳聪目明，尽能听得清楚。李复年虽然自小跟着李四在北境生活，但是李道长平日里尽给他讲些中原的趣事，所以无论是中原的风土人情还是官话，他都熟稔之极，但这大顺的历史不知道是不是师父的肚子里墨水太少，总是很少提及。说书先生讲的吐沫横飞，惊堂木一拍，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顿了一顿接着讲“我顺朝开国二百六十余年，就要属这武国之乱最是凶险，当年铁琴先生统一魔门，于圣山以东漠北之地起事建国。他暗中联合北境、东岛、南敬等势力合围大顺，几致我大顺覆灭，史称武国之乱。自此九州动荡，风雨飘摇。幸亏川中天龙祈大侠横空出世，单人独骑力保城门不失，当着数十万敌兵的面出入敌阵斩杀敌方统帅数十人如入无人之境，以一己之力平定武国之乱。算来已过去整整十六年啦。只可惜后来中原纷争愈演愈烈，各地民乱四起，大顺国力日衰，咱们现在也只能靠着数两百多年攒下的家底死撑，岌岌可危。说到这川中天龙。。。”
刚开始茶馆老板还笑呵呵的看着围拢的人群听着书，庆幸自己新请的先生很会讲故事，但没想到这厮放着大侠的故事不说，非得讲什么民乱四起，下意识往四下看去，登时吓得面无血色。原来四周早已有身着官差服饰的人等候。
少年见几个身着差服的人推开人群，就这么径自把说书先生带走了，他不明就里，只是觉得有些扫兴，便也准备离去。他一回头，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就站在他身前，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死死的盯着他手里剩下的半个肉包。李复年很难相信在这天下首善之城，原来也有吃不起饭的小乞儿，虽然他从小过的都是清苦日子，但打记事起却也从不缺饭吃、不缺衣穿，于是心软说道“这个哥哥咬过了，你在这等着，哥哥再去给你买两个新鲜的包子怎么样？全肉的！”小女孩儿水灵的眸子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用尽全身仅有的力气狠狠的点了点头，少年被女孩儿发自内心的开心感染，迅速跑到包子摊前，把身上仅剩的铜板换了两个包子，付钱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看她，向她招招手。
几个官差又抓了几个凑热闹的人，准备连同说书先生一同押解回卫所，他们本就平日里横行惯了，今天还是新头儿第一天上任，个个都心想自己的大功眼见就要到手，于是每个人都趾高气昂，走在道中间驱赶百姓。
少年手捧着油纸包裹的热乎包子，向抬手遮头流着口水的小女孩儿走去，却发现那群官差模样的人走到小女孩儿跟前，根本没有绕过的打算，前排一个大汉直接一把推向女孩儿，女孩儿哪受的如此力气，直接横飞出去刚好撞到路旁石墩。许是大汉太过用力，许是女孩太久没吃过饱饭身体羸弱，当李复年赶到女孩身边抱起她时，女孩嘴角已流出鲜血，少年探手一摸，竟连肋骨也撞断了几根，眼见出气多、进气少。少年慌了心神，紧紧把女孩儿抱在怀里，摸着她冰凉的额头跟她说“喂，你别睡啊，起来吃哥哥给你买的肉包子了！”
“是。。。肉。。。肉馅的吗？”
“是，新鲜出炉的，全肉的，可香了。”少女接过肉包，却连举到嘴边的力气都没有，“我。。。我疼。”
不再喧闹的街面上，仿佛只有大摇大摆毫不在乎往前走的官差和抱着小女孩儿的李复年。看着眼前进气少出气多的女孩儿，他知道她没活不了多久了。短短的两个月来，曾经只懂得玩闹闲逛的少年几乎体验遍了生死离别。如果说前次的濒死之际他的内心充满了悔恨和愧疚，这次便是愤怒激红了眼眶。连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孩儿叫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想给他买两个包子，让她吃顿饱饭。她有什么错？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他像着了魔似的在内心狂问自己。前面尚自若无其事的官差们停了下来，他们清晰的感觉到身后有一股气，一股杀气和气机的结合。状似恶魔的少年面目狰狞，脸上还兀自挂着两行清泪。